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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岁宁走下祭台,立于祭台石阶之上,虽只独影一人,却似无声将祭台上方的郑潮挡护在身后,她面向李献,语气如常:“我近日一直在荥阳附近救灾,李将军那位名唤郭福的部下,未曾提起吗?”

她口中的郭福,便是那日追捕元淼之际,盯上了归期,被她看过腰牌的倒霉蛋。

“李某有耳闻,只是未想到此时会在荥阳城中见到宁远将军。”李献面上不见异色,称得上和气。

常岁宁亦然:“听闻郑家大老爷在城中捐粮祈福,便来凑一凑热闹。”

“如此还真是巧合得很。”李献一笑,与她对视着问:“那么,敢问宁远将军此时是要阻挠李某办案吗?”

此前对方阻挠他的人带走战俘,这笔账且还未算。

常岁宁:“自然不是,我只是想提醒李将军,大盛礼法素有明言,凡为朝廷官府发起的祭祀祈福之典仪,擅自扰乱祈福,则有毁坏国运之嫌,情形严重者,按律当诛——”

李献眉心微动,好笑地看向洒着鲜血的祭台:“这竟也算作祈福吗?”

常岁宁不以为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如何不算,洛阳城中不是正有此先例吗。”

李献唇边讽刺的笑意微凝:“李某不知,此祈福之举,原是由荥阳官府发起——”

此时荥阳刺史及其他官员听闻变故,纷纷赶到此处,李献便向荥阳刺史问起此事。

荥阳刺史证实了此次祈福是由他准许发起的,文书上加盖了刺史府大印。

是他同意的没错,可他没想到郑家人会在祭台上杀了郑家人啊!

论罪,杀人当被捕,可在荥阳,郑氏宗法更大,理应由郑家人先行处置。

但现如今郑家成了徐贼同党,被杀的郑家家主成了主谋,那便更不归他管了。

且他更没想到的是,这位李献将军今日一声不吭突然来了荥阳城办案,想打郑家一个措手不及……但凡同他提前打个招呼,他也不至于答应这场祈福啊!

不,也说不好……毕竟那可是一万石粮……

荥阳刺史有一些富贵险中求的精神在身上。

灾民的肚子不能等太久,多等一日便有暴动的可能,他可不指望郑家被抄家后,这位李献将军会第一时间优先将抄家得来的米粮分给饥肠辘辘的灾民,此人这段时日的行径手段有目共睹,一心屠杀士族,其下面那些人在追捕士族逃犯的过程中也多见趁机谋财之举。

倒是这位宁远将军,这些时日一直带人在荥阳附近救灾,安抚灾民,洪涝发生的最初,也是对方与汴州胡粼使人前来警示荥阳早做准备……

荥阳刺史心中自有一杆秤在,此刻便道:“祈福仪式既始,中途若贸然中止,恐有不敬神灵之嫌……”

礼法之所以称之为礼法,是因礼制在前,更何况此时正值天灾爆发之际。

李献也不愿触此霉头,只问:“那敢问此次祈福,何时能够结束?”

荥阳刺史面露为难之色,道是郑潮祈福心诚,要在此祈福直至雨停为止……别问,问也是洛阳城开的先例。

李献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而此刻,那些祭台周围的百姓间,也激起了异样的情绪,四下喧嚣,他们听不到李献等人的交涉内容,他们只看到,那位李献将军带来的兵,气势汹汹拔刀将祭台围起,要带走郑潮。

挤在最前面的,有不少读书人,他们起初听闻洛阳士族之事,一度是觉得解气的,是觉得终有寒门学子出头之日了。

但随着朝廷屠杀折辱士族的范围扩大,同为读书人的他们逐渐生出了些许心惊与不适之感,他们开始扪心自问,此种大面积的屠戮文人之举,当真是值得拍手叫好的吗?

甚至这些人当中,大多是不知情的无辜士人,更甚不乏士族妇人稚子。

而此种摇摆不定的对与错,在此刻突然摆在眼前的“郑家大老爷即是草堂先生”的真相中被具化清晰——

滥杀无辜,是为错!

士族也并非尽是利欲熏心之辈,并非就该满族死绝!

郑先生不能就这样被不明不白地带走,然后像那些洛阳士人一样被折辱屠杀!

人群中,不知何人发出了第一道声音:“郑先生大义灭亲,心怀大义,于荥阳有恩情在先,绝非徐贼谋逆之事的知情同谋者,万望钦差大人依律明查!”

那名秀才咬重了“依律明查”四字。

一时间,附和声无数。

“不仅如此,郑先生于此次黄河治水防灾一事亦有大功,若非郑先生,荥阳城早被黄河水淹了!”阿澈混在人群中,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此言出,荥阳百姓们无不意外。

好些读书人闻言震惊之下,不禁红了眼眶。

原来郑先生不仅偷家中所学养他们,甚至还偷偷跑去冒死治水!

郑先生究竟还有多少善举是他们所不知道的?

郑先生如大鹏,他们如蒙郑先生无私哺喂的雏鸟,却至今才知恩人真容。

一时间,百姓间的情绪更激动起来,他们望着那些森然的长刀,眼中开始有了防备之色。

一些文人甚至开始思考,若说士族的存在是为不公,那么这些人呢?如此残暴的杀戮手段,若尽由此等人来完全取代士族,难道一切就会变得公正吗?

若天下文道礼数被就此屠杀殆尽,世间还何来文人铮铮风骨!

士族有罪,当被治罪,却不该遭遇如此屠戮!

察觉到气氛的变化,李献在心中讽刺地笑了两声。

这些无知之辈,三两句话便被煽动,实在蠢不可及,注定一辈子只能做被人踩在脚下的蝼蚁。

而他也不必同这些蝼蚁对峙,区区一个想使手段活命的郑潮而已,总归也跑不了。

李献未有坚持带走郑潮,他下令,让人守在祭台周围,直到祈福结束为止:“余下之人,随我前去郑家!”

荥阳刺史等人立即让道,心头一片复杂的惶然,今日荥阳城注定要成为第二个洛阳了。

李献的视线扫向“看热闹”的常岁宁,似笑非笑地询问:“宁远将军可要同行?”

他疑心今日郑潮祈福之事与常岁宁有关,此言亦是试探她是否会再次阻挠,但见常岁宁没什么兴趣地摇头:“便不叨扰李将军办差了。”

李献微笑颔首,驱马便要离开此地。

事实上,他在此交涉之时,已经先行遣了三千人马,从另一条路先行去往郑家,为今日之行“开路”。

他今日前来,便未打算让任何一个郑氏族人逃出荥阳。

他昨夜曾亲自磨剑,中原士族之首,崔璟外家,何其高贵,自然当得起他这份格外看重。

然而就在李献带人绕过祭台之时,前方的人群忽然被分开,一队整肃而具压迫感的人马迎面而来,阻去了他的去路。

李献勒马,极快地皱了下眉——崔璟?

那队人马很快靠近,为首的青年坐于马上,开口道:“昨日得郑潮告发郑氏家主勾结徐正业,举以实证之下,现今郑家上下已被控制,反抗者皆被肃清。”

什么?

李献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

所以,崔璟亲自带人镇压控制了郑家?

他在赶来荥阳的路上已然知晓崔璟人在荥阳附近,崔璟竟然不避嫌,在此时回来了……是心生不忍,想要为了郑家对抗朝廷?若是如此,他是有些期待的。

可事实却是此人竟抢在他前面,控制了郑家的局面……

他明白了,献粮祈福,杀郑济,煽动民心……还有郑家本该有、却未曾出现的反扑找死之举……

哈,原来如此!

崔璟神情平静:“除此之外,郑氏族人已主动献出族中所有藏书,以求禀明圣人,网开一面,不求折郑氏罪过,只求保全无辜族人性命。”

李献的视线扫过崔璟身侧三名玄策军手中捧着的匣子,三只匣子里,各盛放着郑氏三座藏书密阁的钥匙。

无数读书人也看过去,这三只匣子的价值无可估量,说是中原河洛最大的秘宝亦不为过。

李献慢慢地收回视线,看向崔璟:“有崔大都督出面大义灭亲,此案果真进展神速。”

“崔某奉旨行事,既得告发,自然没有徇私视而不见之理。”崔璟看着他:“郑氏上下凡有同谋嫌疑者,李将军尽可依律带走审问。”

李献在心中冷笑。

现如今郑氏上下已被崔璟的人控制,他纵要带走谁,却也必须经过崔璟耳目,他自然相信崔璟不敢徇私包庇何人,但只杀那些罪有应得,本就要死的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的刀,原本是为整个荥阳郑氏而磨。

此行,还真是败兴至极。

李献压下心中不畅,向崔璟抬起握着缰绳的手,语气钦佩地道:“崔大都督如此秉公办案,李某必会将崔大都督大义灭亲之举如实禀明圣人。”

他句句未离“大义灭亲”四字。

这算是今日唯一“有意思”之事了。

他自然知晓,崔璟此举名为亲自镇压,实为保全郑氏族人,可谓用心良苦……可天下人不会这样想,那些士族更加不会。

很快,他们便会听说,是崔璟亲自率军踏破了郑家大门,将郑家所有藏书亲手献出。

思及此,李献再次笑着冲崔璟拱手,让人将郑济的尸身带下去后,即策马离开了此处,带人往郑家赶去。

四下百姓们向那出色醒目的青年看去,低声议论着,眼神各异。

崔璟坐在马上,握着缰绳的手指间有未干的血迹,这血迹,似乎正是他“大义灭亲”的证据。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带着畏惧的复杂视线,只看向祭台上方。

常岁宁朝他一笑。

崔璟无声绷紧的眉心便松弛下来。

常岁宁刚要走下祭台,忽而被一只带血的手抓住了袍角。

她回过头,只见浑身瘫软的郑潮向她露出哭笑不明的表情,请求道:“请宁远将军留下随我一同祈福吧……”

这种心情谁懂啊,他平生第一次杀人,杀的还是堂弟,家族终于也要就此崩塌消散,天都塌了,都砸到他身上了,而他还要继续留下祈福。

且如今他不仅是罪人之身,也是郑家的叛徒,万一有人趁他祈福时刺杀他呢,总要有个能打的人留下近身保护他吧。

这位有将星转世之称的宁远将军是个很好的选择。

且上天看在她的面子上,说不定很快就能停雨了。

郑潮胡思乱想着,想哭又想笑,他觉得自己终于从桎梏中解脱了,却又不免悲戚于家族走向衰落的命运,但也深知,这已是竭尽全力之下所谋得的不幸中的万幸。

盛情难却之下,常岁宁唯有与郑潮一同留下祈福。

祭台之上设有绣着经文的华盖,祈福者可盘坐于华盖下方诵经,但雨势大时,此物也是徒劳,并不能挡下多少雨水。

郑潮一心为郑氏赎罪,未像僧人那般盘坐,而是跪于祭台上方,向世人和神灵陈述郑氏之过错。

有曾得他于草堂之内指点,才得以考取功名的文人,围聚在祭台周围久久不肯离去,与之一同祈福。

李献的心腹来回出入被玄策军牢牢把守的郑家,带走那些并不无辜的郑氏族人。问罪荥阳郑氏的一切事宜,就这样既不平静,却又异常平静地进行着。

而在李献赶往荥阳之后,洛阳城内外各士族的看押事务,也先后换上了崔璟的人手,至此,未再有逼杀无辜之事发生。

雨水催得天色很快暗下,阿点接过崔璟手中的伞,举着上了祭台,撑在几乎浑身湿透的常岁宁头顶。

见常岁宁抬头看来,阿点委屈又坚定地道:“佛祖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非要给你撑伞的!”

常岁宁露出笑意:“放心,佛祖才不会和小孩子计较呢。”

她转头透过雨幕看向黄河的方向。

郑潮也一直在望着同一个方向,他在数着日子,不,是数着时辰。

夜色中,有百姓的哭声响起。

听着那些哭声,也和常岁宁一样盘坐的阿点,一手举伞,另一只手抹起了眼泪。

当夜,荥阳百姓连夜缝制了两把万民伞,一把为“草堂先生”赶赴黄河治水献粮祈福,一把为杀徐贼,于荥阳救灾多日的宁远将军。

天色放亮时,一名五六岁的稚童抱着两把万民伞爬上祭台,将其中一把交给阿点后,那稚童来到发髻披散开,形容疲惫不堪的郑潮身边。

“郑先生,我给您撑伞,大家说,佛祖不会怪罪稚儿!”

小孩子稚嫩的声音响起之际,有些笨拙地将伞撑开。

伞被撑开的一刻,常岁宁透过伞沿边垂着的彩色布条,看向天边。

不知是不是她出现了幻觉,她看到乌云飘散,很快,有一缕刺目的强光自东方破云而出。

“……是太阳!”

“这伞真好,撑一下,太阳就出来了!”阿点兴奋地蹦起来。

很快,无数兴奋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围涌而来。

常岁宁眨了下眼睛,瞳孔被照亮。

不是幻觉啊。

嘴唇发白的郑潮浑身泄力,忽而仰面倒地,有眼泪自通红的眼角流淌而出,他望着越来越亮的天空,喃喃道:“天不亡河洛,天不亡河洛……”

……

中原放晴,各路消息陆续传回了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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