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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崔琅的马车停下,乔玉柏胡焕等一行近二十名少年,全都围了上去。

他们皆是与崔琅交好的监生,大多不是士族出身,于此政治敏感关头,还能等在此处相送,可见情谊。

崔琅乘坐的马车外在看来简朴,内里却另有乾坤,布置得甚是舒适。

他背上的伤还未完全养好,此刻趴在马车的软榻上,让一壶打起车帘,以手肘支着上半身,看着挤过来的同窗好友,只觉心中无限动容。

因崔璟被除族之事,崔琅与族中对抗僵持许久——当然,无人在意他的态度,因此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他单方面在僵持着。

养伤的这些时日,不管哪个族人前来探看,他都不发一言,做出对族中彻底心灰意冷的深沉厌世之态。

他暗暗下定决心,他要让崔家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被伤得很彻底,过去那个简单快乐的崔六郎已经死了,今后他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冷心冷肺冷血冷漠之人。

但是,此刻看着这些同窗们,崔琅嘴一瘪,差点流泪。

听乔玉柏问他“伤口可疼了”,他委屈呜咽:“……你们不知道,快疼死我了!这些日子,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一旁的一壶悄悄松口气,郎君不是快疼死了,是快憋死了才对。

这些时日郎君每日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连夫人都说,自生下郎君以来,还是头一遭见郎君这般安静,还真挺叫人害怕的。

纵然是装的,能装这么久,也可见的确长本领了,总归不再是连只跳蚤都比他沉得住气的傻猴儿了。

一壶还记得,夫人说这话时,语气里是极复杂的感叹。

“对了……”在同窗的关切声中,崔琅向乔玉柏问出了自己最挂心的那个问题:“乔兄,我听闻乔小娘子的眼疾痊愈了,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们都见过了!”有少年代替乔玉柏回答。

见乔玉柏也点了头,崔琅眼中绽出欢喜之色:“如此当真是太好了!”

这是天大的好事,是他做梦都盼着的天大好事。

只可惜他不能当面恭喜她了。

崔琅心中有些失落遗憾,但这并不妨碍他为她感到高兴,他当真很高兴!

“……乔娘子的眼睛不单好了,今日人也亲自过来了呢!”胡焕的声音响起,同时转头看向正往此处走来的少女,喊道:“乔娘子,在这儿呢!”

崔琅意外不已,一时呆住。

因着胡焕这声喊,众监生们都向乔玉绵看过去。

除了当今圣册帝之外,大盛亦有女子称帝的先例在,虽只传承了一代,未得以延续,但有此等先例在,便注定了大盛女子间的风气不会太过封闭。

但也正因此,那些人总会有刻意打压女子地位之举,因为他们并不愿意看到女子为帝的风气被延续,欲在源头之上行“严防死守”之举。

圣册帝自登基来,深陷于权势斗争之中,并无余力和条件为提升女子地位而去做太多抗争,但她的存在,天然便代表了女子。

故而,在那些无形的斗争中,大盛女子的地位,便处于一种很微妙的沉浮不定之中。

于这沉浮间,有心亦有余力的女子未曾放弃过为女子争取更多自由的念头,譬如吴春白。

起初,吴春白之所以会被常岁宁吸引,正因是她从后者身上看到了期许已久的可能。

这些时日,吴春白有意在借常岁宁的事迹去影响京师女子之间的风气,故而她夸大其词去渲染,给予更多女郎底气,再借她们的底气去影响更多人……这一切从来不单单只是女儿家的嬉笑玩乐。

这场春日下来,吴春白设办了许多场花会与诗会,她们的愿想在春日里滋生,借着不安分的春风在京师之中蔓延,并趁着这混乱的局面,而得以顺势结下了草种。

此刻城门外,正可见许多女郎乘马出城赏景,初夏刚有些燥热,那些女郎坐在马上,干脆除下了遮面的幂篱。

人来人往间,乔玉绵跟随兄长等人前来为崔琅送行之举,此刻便也不算引人注目。

但此刻被人这般齐齐盯着,乔玉绵却自觉有些心虚,这心虚是因何而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过,她并没有太多迟疑,还是带着小秋朝那辆马车走去。

趴在车内的崔琅透过眼前那一堵堵人墙的缝隙看去,见得那道青荷般的身影走来,回过神的一瞬,猛地往前爬了爬,抬手“刷”地一下拉下了那卷起的青竹车帘。

一壶被吓了一跳:“郎君……”

“不成……”崔琅紧张地低声道:“绝不能让她瞧见我当下这幅模样!”

这是她头一回见他,须知第一眼留下的印象那可是会影响一辈子的!

他养伤消沉多日,如今面黄肌瘦,萎靡狼狈,不修边幅,还趴在这马车里……此情此景,可谓半点也发挥不出他真实的美貌与气质!

一壶早看出了自家郎君的心意,此刻忙道:“郎君不必担心,您的好底子在这儿摆着呢!”

崔琅怀疑地抬手摸了摸自己消瘦的脸颊……他如今有什么底子?

形如枯槁,好似命不久矣的短命鬼底子?

那恐怕只有棺材铺的掌柜才能知道他此时的底子有多好!

“不行不行……”崔琅单拉了帘子还不够,又将脸转向马车内侧,支着耳朵听着车帘外的动静,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随着乔玉绵走来,那些堵在马车前的少年们自觉让开了一条道儿来。

看着那道落下的车帘,乔玉绵犹豫了一下,试着与身侧的兄长道:“阿兄,我想单独同崔六郎说几句话,可以吗?”

乔玉柏愣了愣,但面对妹妹的要求,他向来有求必应,此刻犹豫了一下,便也点了头,和胡焕带着那些同窗们去了不远处说话。

崔琅的马车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你的伤……”

“你的眼睛——”

车内外二人同时开口,又因听到对方的声音而同时顿住。

而后,崔琅先答:“……我的伤已经好了很多了!”

“那就好。”乔玉绵的语气很认真地道:“我的眼睛如今能看到了。”

“我早说了,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少年的声音里是真切的欢喜,仿佛整个人的心情都是明亮的:“没骗你吧?”

乔玉绵点头,她还记得,他第一次说出“待她的眼疾痊愈后”这类话,是那日她哭着跑到荷塘边……他说那荷塘与他平生所见都不同,她问哪里不同,他便说,等她眼睛好了,便可亲自看一看。

此刻,她便道:“荷塘我已经看过了……”

她望着那车帘,鼓起勇气道:“我可以……见一见你吗?”

崔琅心跳如雷,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行不行!”

乔玉绵怔住。

车内又传出解释的声音:“……我衣衫仪容不整,怕惊扰冒犯到你!”

乔玉绵本想说“不会”,但沉默了片刻,还是选择尊重他,轻点了下头,才问:“那你还会再回京师吗?”

“当然!”崔琅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和大黄一起缩在角落里,尽量降低存在感的一壶悄悄看向自家郎君,郎君在家里时可不是这么说的……郎君发了狠话,还自请除族,道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京师这些崔家族人们,死也不会再回来了。

此刻,他家郎君又接着同乔家娘子道:“待回了清河,我会立刻给你……和乔兄写信的!”

乔玉绵点头:“好,到时我和兄长给你回信……我如今也可以自己写信了。”

又诚实地补了一句:“但是字丑,还要多练,如今太过拿不出手。”

崔琅:“岂会!”

她的字怎会丑呢?她的一切都和“丑”之一字扯不上半点干系!

乔玉绵莞尔,又道:“对了……我如今在和孙大夫学医术。”

她绝不是话多之人,但此刻却有太多话想与他说,太多事想与他分享。只是时间来不及了,她便只能挑些自己最想说的。

“太好了!”此刻崔琅听到有关她的一切,都觉得“太好了”,并且无比肯定地道:“你这般聪慧心细,定能学有所成的!”

“那你日后想做大夫,开医馆么?”他真切地期待着她光明多彩的未来:“……若你开了医馆,我再不去找别的医士看病了,日后每天都去给你捧场!”

一壶吓了一跳,也不是什么场都适合每天去捧的吧!

“……”乔玉绵也惊了一惊,纠正道:“不可胡言,待身体发肤需存敬畏之心。”

崔琅回过神来,“嘿”地笑了一声,道:“别的不说,乔娘子如今说起话来,已很有济世良医的风范了!”

但很快,他脸上的笑意便又有些涩然。

她一直是极好的,现下眼疾也痊愈了,往后定然会更好的。

不久前,他还在想,待她眼睛好了,他便将那句藏了许久的心里话告诉她,可当真到了此时,一切却突然变得不合适了。

抛开此刻他的狼狈不提,崔家的日后,也是需要认真考量的问题。

他虽不满族中的做法,但他始终是崔家子弟,与长兄不同,他从崔家得到了太多,而从未回馈过分毫,他有自己需要担起的责任。

所以,若果真有机会回到京师,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是再回不来……

崔琅心绪反复着,一时未再说话。

这时,有崔氏仆人上前提醒该动身了,不宜再耽搁了。

乔玉绵无声抓紧了衣袖,认真叮嘱:“崔六郎,你要保重。”

“你也是!”崔琅只能再一次道:“我会多写信回国子监的!”

只因这似乎是他唯一可以做出的允诺了。

“好。”乔玉绵点头:“我和阿兄等你来信。”

“嗯!”崔琅鼻头发酸,将头埋进软枕里,猛吸了一口气,而后抬起头,隔着车帘高声道:“乔兄,胡焕,汪泽鱼……诸位……我走了!”

乔玉柏等人上前几步,朝着马车方向挥手,少年人们口中先后道着:“保重!”

乔玉绵侧身让至一旁,马车缓缓驶动。

车轮轧上笔直平坦的官道,滚上了十多圈,乔玉绵刚转过了身,忽听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乔娘子!你们都要多加保重!”

乔玉绵猛然转回身去,只见马车旁侧的车窗被支开,有人将上半身从车内探了出来,正向她招手。

崔琅与她对视着,随着马车远去,又提高了声音道:“还有——!”

众人凝神听。

“……我正常时不长这样的!”崔琅大声道:“乔兄他们都可以作证,我平日里要比这英俊多了!”

方才,他耳边回响着她那一声“可以见一见你吗”,忽然就抓了把头发,而后鬼使神差般爬坐起身,推窗探出了身去。

崔琅压下心中不舍,咧嘴朝乔玉绵一笑。

“……”乔玉绵看着那模糊的脸庞,努力想看清一些,却到底徒劳。

她的眼睛刚恢复,尚且看不清这么远的东西。

但她知道,他是不想让她遗憾失望。

所以她便假装看清了,也赶忙露出笑脸,与他挥手回应,目送那马车越来越远,很快变成一团黑影。

“郎君当心……”

马车内,一壶小心翼翼地扶着逞强起身的崔琅重新趴了回去。

崔琅趴在那里,耷拉着眉眼,思绪繁杂。

一壶不由感叹:“难怪人家都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听得这老气横秋的喟叹,崔琅掀起眼皮子,拧眉问:“您贵庚啊?”

“哎。”一壶叹口气,忽而就红了眼睛,声音也逐渐哽咽:“小人就是觉得这世事变幻莫测,郑家突然就这么没了,大郎君被除了族,您此回清河,前路未卜,就此和同窗好友、夫人女郎分别,日后再见面也不知是何年月……”

一壶说着说着,悲从心来,呜呜哭了起来。

“闭嘴!”崔琅瞪他一眼,而后却是再忍不住,压抑多日的情绪就此爆发,嘴巴一瘪,呜声道:“……我自己会哭!”

说着,一把捞过一旁的大黄,紧紧抱住,放声大哭起来。

主仆二人在车内抱狗痛哭,车夫听在耳中,也不敢多问。

……

乔玉绵也很快随兄长等人回了城。

乔玉柏他们本就是告假出来的,此刻还需立即返回国子监,乔玉绵却未一同回去,要去兴宁坊。

知晓自家女郎和孙大夫约好了今日要去学医理,但察觉到女郎的心绪,小秋还是道:“女郎,不然咱们歇一日吧……您今日不去,孙大夫也不会说什么的。”

“师父嘴上自然不说,却必然已为我今日前去准备良多。”乔玉绵轻声道:“还是去吧。”

信要等,但她的日子也是要过的呀。

聚散是缘。

聚散之外,她也要认真对待自己的人生才对。

而千里之外的汴州,此刻也有许多人正在道别——常岁宁与肖旻即将要率大军离开汴州,去往江南,与常阔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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