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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娘子之行事作风近来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解氏每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着的牙关里挤出来的:“我管教区区一个行为不端有伤女子风气的小辈而已,还需要谁的指使?”

仆妇面色更胜纸白。

夫人这竟是……认下了?!

那些女眷们再次掀起巨变的目光,让那早也习惯了受人敬重礼待的仆妇身形一时摇摇欲坠。

解夫人颤颤闭了闭眼。

她不是不知道认下此事的后果,但眼下局面已定,对方步步紧咬,为了不能此事再扩大蔓延……她只能咬着牙认下这一切。

但多年来所处的位置与心中无限的不甘让她断不可能低下头做出什么认错之态——

再睁开眼时,她看向那好整以暇坐在椅中的少女,不再掩饰眼中的冰冷厌恶:“今日那画究竟是真是假想必你心中清楚,纵是如你口中所说那般只是暗中接济,亦是越界不检之举!”

“你行事悖逆,屡屡出手伤人,毫无女子之仪,不遵女子德行,更是有目共睹!”

“以女子之身大宴诸士,哗众取宠,有伤风化……”

“啪!”

忽有一只茶盏直飞向解氏面门,砸在了她的额角之上,打断了她的声音,惹得仆妇惊叫出声。

“谁在那儿大放厥词中伤常娘子呢!”有醉醺醺的骂声响起:“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话……如今女子都做圣人了,你怎不去甘露殿管教咱们女圣人去!”

四下陡然一惊。

崔琅摇摇晃晃走来,一手叉腰一手指向解氏:“瞧着人模人样,说得冠冕堂皇……说到底不还是只敢追着人小姑娘欺负罢了!算什么本领!”

一壶面色一颤,完了,他……他是不是不该强行拿冷水拍醒郎君?

额头被砸破了皮,脸上身前挂着茶水茶叶的解氏已气得浑身发抖,咄咄质问:“何人竟敢如此无状!”

粉衣少年醉醺醺地一指自己鼻子:“我,崔琅!清河崔氏嫡脉子弟中行六!”

“崔洐是我阿爹,你若有不服,便找他讨说法去!”

比起迂腐腔调和不拿旁人当人看这一块儿,他阿爹就没怕过谁!

崔琅身子晃得更厉害了,干脆坐了下去,转身抱着身侧青年的腿,仰头“嘿”地一声笑了,一脸醉相地咧出一口大白牙来:“长兄……我这招祸水东引还不错吧?”

一壶看得胆战心惊,生怕大郎君一脚将自家郎君踹出登泰楼!

崔璟倒是没踹人,只面色平静地与看过来的众人道:“家弟醉酒,让诸位见笑了。”

见那青年待自己无半点歉意,甚至只提醉酒,连失仪二字都不曾有,解氏面色铁青着,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斥责问罪之言。

寻常士族她可以不放在眼中,但崔氏不同……

“倘若这只茶盏是自我手中飞出,解夫人又当如何?”常岁宁淡声问:“我与别的女郎若有此举,怕是要被解夫人贬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了吧?”

姚夏:“没错,所谓规矩教养只拿来束缚欺压弱女子,这便是解夫人的为师之道么!”

解氏嘴唇抖了抖,还要再说时,却被那坐在椅中的少女截断了话头:“解夫人不必再费心与我罗织诸多罪名了,这些话,你初至登泰楼时直接拿来说一说,固然透着荒谬的自以为是,却至少叫我敬你两分光明磊落——”

“眼下小人行径已被揭穿,再说这些,却是连拿来挽尊都显得多余了。”

那少女周身与语气中似有若无的俯视之感叫解氏怒红了眼,“你当是自己是谁,也敢如此同我说话!”

“我未曾当自己是谁,是解夫人太拿我当谁了。”常岁宁看着那已失态的妇人,道:“只因我所作所为与你相悖,你便将我视作洪水猛兽异类,好似我的存在即挑衅了你的权威——”

“周顶是谁,他是如何死的,与我之间又究竟是何瓜葛,你或许不清楚也根本不在意,你只是想借名节这把屡试不爽的刀将我除之后快而已。这把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刀本该是好用的,但你没想到这次却出意外了。”

而之所以‘没想到’,无非是同那画中虎一样,久居幽林,一叶障目,久而久之便只剩下自以为是的傲慢了。

在她的印象中,解氏本就称不上是个聪明人。

但以往虽不算如何聪明,却极擅求存之道,深谙踩高捧低之道,在宫中一路走来也算是小心谨慎。

解氏运气很好,出身低微却有今日身份威望实属难得。

但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越活越聪明的,人若习惯了追捧,便会慢慢忘记不受追捧前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一旦习惯了只随喜恶傲慢行事,便将那份谨慎小心也丢了。

而今晚过后,她便需要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了。

“你……”解氏额角已有青筋鼓起跳动,她猛地抬手指向常岁宁,却发现自己竟已说不出有力道的反驳之辞。

她竭力释出的威严压迫也无法撼动那椅中少女半分。

“今日此处乃我之私宴,解夫人不请而来,席座已满之下,我允夫人入内已是破例,算是敬夫人女子之师美名三分——可夫人所行既不堪配女子师之名,亦全然不懂为客之道,那这三分敬重,我便只能收回了。”

常岁宁看着解氏,道:“解夫人现在可以自行离开了。”

解氏伸出去的手指颤了颤。

这是在驱逐她了!

她脑中嗡鸣,眼前一阵发昏,身形摇晃之下被仆妇扶住。

看着那一道道驱离的目光,面色涨红的仆妇咬咬牙,扶着自家夫人转身离去。

明洛抬眼看着那狼狈离去的主仆。

“宁宁……怎就这么放她们离开了,这未免太过便宜她们了!”常岁安压低声音问妹妹。

常岁宁将茶盏递给喜儿,起身道:“其所犯之事并未被明言写入律法之内,且她有一品诰命在身,没有圣人准允,各衙门为此小事也问责不了她。”

常岁安满眼不甘。

姚夏也觉得不公平,但还是安慰着常岁宁:“常姐姐消消气,虽律法问罪不了她,但今日之事有目共睹,公道自在人心!”

常岁宁看向众人间那些同样感到不平的目光。

今日之事发展至此,已不是小打小闹——

故而相应的,公道便不会只在人心。

将解氏逐离此处,并不代表着此事就此揭过了。

明洛的视线从解氏主仆离开的方向收回,继而看向那身边很快围满了人的少女。

使其颜面扫地,而又当众驱逐,打碎对方最在意的东西……这于解氏而言,已是最大的羞辱。

而这位常家娘子方才之言,字字句句诛解氏颜面不提,亦在树起舆论——这些女眷也好,文人也罢,是经不起这些言语煽动的。

这解氏今日运气很不好。

而之后的运气也注定只会更差了。

常岁宁此时耳边嘈杂。

“这解夫人真真是虚有其名,竟使出如此下作手段!”

王氏心有余悸地握住少女的手:“这两日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原是应在此处了,此番得以逢凶化吉,回头须得去寺中拜一拜才行的……”

乔玉绵先前便已急红了眼,此时才庆幸道:“好在那幅画是假的,不然岂不就叫她得逞了?”

“常娘子受委屈了。”

安慰的、鸣不平的、感慨的、庆幸的,诸声交杂。

“那女娃……你过来!”嘈杂中,忽有一道苍老的高高响起,很是醒耳。

常岁宁看去,只见是站在书案边的褚太傅在冲她招手。

常岁宁心中大约有数,走了过去。

褚太傅继又凝神看了看那幅画。

他身边的老仆无奈叹气——起先他让太傅起来看画,太傅偏不。人家看画时太傅睡觉,待人家都去听热闹了,太傅反而一直盯着画瞧了,这越老越叛逆可如何是好。

“走走走……褚尚书这是要点评常娘子的画了!”

一群文人跟着涌过来。

感受到身前人群涌动,乔玉绵虽被女使扶着却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这一退脚下却踩到了什么东西,一声惨叫响起,惊得她连忙把脚抬离。

“谁踩了我的脚!”瘫坐在地抱着长兄的崔琅闭着眼睛埋怨了一声。

乔玉绵听出了他的声音,莫名松口气——是崔六郎啊,那没事了。

崔璟将那久不肯撒手的人一把提起,丢给了一壶:“带回府中醒酒。”

“是是是……”一壶连声应下。

那些围上前去等着褚太傅点评画的文人们,却先等来了一句问话。

“你画中所绘有五行之道?”

褚太傅指着那画,问走来的少女。

“是,太傅好眼力。”

听得这句对话,众人赶忙又重新去细看那画。

果然很快便看出了其中隐含着的五行之道——

“山林青绿为木,且见猛虎,必生火……”

“然有水涧,而黑色五行为水,这画中少女着墨衣……通幅山林可见色调幽暗不离墨色,故定可克此火也!”

“原来常娘子方才所说答案已在画中竟是此意!”

答案便是这猛虎伤不得那画中少女!

众人恍然之余,再看向那画,不免又有了新的理解。

这画中有深意在……

常娘子今晚画此虎,是否亦有流言猛于虎之寓意在?

而这双虎瞳,便更有暗讽之意了。

便有人感慨道:“常娘子画中以水克火……今晚之事亦是邪未压正,是为相应了。”

也有人小声道:“若画中少女为常娘子,那生事者为恶虎……这树上的猿猴指的又是谁?”

问话的与被问到的四眼相对片刻。

——那猴儿就是他们呗!

“灵猴为金,亦可克生火之木也。”常岁宁的声音响起,笑看向众人:“今日便也多谢诸位为我见证公道。”

四下便有笑声响起。

这猴儿当的倒也不恼人,至少是个好猴儿!

“这么一算,咱们也算入画了嘛!”

“倒是我等荣幸……”

逗趣声不断,气氛一时融洽和乐。

“此前小生尚觉乔祭酒收常娘子为徒,是与玩笑无异……现下却知是自己狭隘了!常娘子之才叫人望尘莫及,我等自愧不如!”

“祭酒果然慧眼。”

听着这些夸赞声,乔祭酒面上的笑意高深莫测。

该说不说,他和大家一样,也是才知道自己竟收了个如此像样的学生……

乔祭酒欣慰地看过去,只见少女也并不谦虚地含笑说道:“我便说不会辱没老师之名吧。”

岂止是不辱没!

褚太傅叹息着看向乔祭酒:“这分明是他高攀了。”

乔祭酒不认同:“太傅这话说的……这是我自家闺女,一家人说什么高攀不高攀?”

太傅怕不是在嫉妒他收了个叫他沾光躺赢的好学生!

褚太傅此刻却看向了常岁宁:“你这女娃之前是跟谁学的画?”

对上那双苍老的眼睛,常岁宁便知果然被老师看出端倪了。

她从前便擅两种笔迹,切换自如且几乎不会被人看出破绽,故而便也擅隐藏自我之风,画这幅画时她也尽力隐藏了——

但她瞒得过所有人,唯独瞒不过她的老师。

因她从精研书画起,便得老师亲授指点,老师知道她的秘密,甚至亲自教会了她如何才能更好地藏匿自己原本的笔迹。

换而言之,这碗饭就是老师端给她的,她就是换了只碗来盛这饭,又在饭中加了些别的,但老师却也还是能嗅出一丝气味来。

“没有什么正经的老师。”她拿出作画时已准备好的说辞:“但我从前曾偶然临摹过崇月长公主殿下的字——”

这个谎她已对段真宜撒过了,魏叔易也知晓,眼下这母子都在场,她便也不好也没必要再另想一套说辞出来。

字与画是相通的,她会“崇月”的字,画与之“相似”,自也说得通。

褚太傅听得这个回答,看着面前的少女,片刻后才回神。

也对……

也只能是这个解释。

不然还能有什么旁的可能吗?

将那几分自己都说不清的失落之感拂去,褚太傅的视线重新放回了画上:“我便说怎会有相似之感,原是你这女娃学过我那学生的字。”

他虽为太子之师,但宫中皇子皇女幼时皆得过他的教导,故他当众将崇月称为学生也不会叫人多想。

听得此言,四下便有感慨讨论声响起。

在座谁会没听过与先太子殿下为孪生姐弟,下嫁北狄换取大盛三年和平,之后又大义自刎于战前的崇月长公主呢?

再看向常岁宁,崔璟的眼神里似有了些许变化。

幂篱轻纱后,明洛眼中已尽是讽刺凉意。

果然。

之前大云寺那份经书她便看出来了,此人分明有东施效颦之心在。

果然得了今日这时机,便于人前迫不及待地说出来了。

可她就只是为了得到这些人的注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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