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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岁宁抬眼看向前方。

塔院外除了平日常见的那两名武僧之外,此时又多了一列禁军守着。

再往院内看去,只见身着衮服的圣册帝立在塔前的三足青铜香炉前,手持青香正敬拜天地神灵,三拜之后,缓缓将那青香插入了那青铜炉内。

崔璟与无绝陪同在侧。

崔璟已转头看来,常岁宁对上那道视线,此刻见他也在,若说她没有丝毫猜测是不可能的。

她一直不知崔璟效忠于何人,士族间皆传他为女帝爪牙,她虽不认同,但也并不确定他真正的想法与立场。

但此刻她能确定的是,如若这天女塔内果然有秘密在,那么,崔璟一定是与明后共通秘密的知情者。

而如若她此时的直觉是对的——假如这天女塔内的秘密同李尚有关,在不确定是哪一种有关的情形下,她与崔璟之间便有着敌对的可能。

崔璟帮过她许多,一路而来她真正将对方视作了可信任的朋友,但与崔璟做朋友的是常岁宁。

若对方知晓了她是李尚,不知这朋友还做得成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能凭任何感情来回答,而是需要交给真相来决断。

现下,她便要试着走进真相了。

见明后转过了身,朝着自己缓缓看了过来,常岁宁抬脚,跨进了阵法之内。

此一刻,常岁宁脑海中似乎听到了这一方天地以风为刃,刺破穿过她身体的声音。

她眼睫无声轻抖了一下,面上没有变化。

少女的绣鞋踩在了那彩绘地画之上,往前走去。

明洛看着被少女踩过的地画,只觉讽刺,还真是毫无敬畏之心啊,这样的人,怎会是崇月长公主?

风吹起塔檐处悬着的金铃,发出清脆声响。

圣册帝定定地看着那系着檀色披风,朝自己走来的少女,眼前忽然闪过诸多旧时画面。

少女来到她面前垂首行礼:“臣女参见陛下。”

圣册帝脑海中同时响起了另一道声音——儿臣参见母后。

眼前这张少女的脸庞,同她记忆中的少女并无相似之处,但或是那个猜测使然,此刻她竟觉那两张脸已有重叠之感。

圣册帝眼底现出一丝波澜。

枯黄的竹叶坠下,青铜炉内原本徐徐上升的轻烟,在风的挟持下,忽然变幻了方向,逸散开来。

片刻,圣册帝才缓声道:“不必多礼。”

这声音落在常岁宁耳中很朦胧遥远,但她面上未曾显露异样,只神态如常地直起身来。

在天子面前不宜左顾右盼,她便垂眸静立。

但哪怕知觉减退,常岁宁亦能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帝王目光带有极强的探究之感,就如此刻她周身那些无形利刃一般,似要将她穿破,使她原形毕露。

圣册帝一时未能从少女身上看出异样反应,遂道:“且随朕进去吧。”

“是。”

圣册帝将转身之际,塔院外有一名内侍快步前来求见。

经了准允,那内侍行入院中向圣册帝行礼。

“……陛下,寺外来了许多流民,足有百人之多,他们围聚在寺外哭喊着要见圣人,只道许久未曾吃过饭了,求圣人救他们性命……”

内侍的神态很是不安,生怕触犯到什么忌讳。

祈福之时,一群面黄肌瘦一身病的流民前来围聚向天子求救,终究是晦气的。

“何处来的流民?”圣册帝微皱眉问:“道州?”

“回陛下,正是……”

道州自春时大旱之事,常岁宁亦有听闻,此次旱灾所涉地极广,整个道州非但颗粒无收,且井水泉水皆涸,百姓日常饮水都难以为继。

纵有赈灾之策,但收效甚微,灾民无粮无水,为自救便涉淮水北上,沿途各州因此甚至起了流民与兵斗之乱象……

这些能活着走到京师来的流民,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险阻难。

圣册帝语气有一丝悲悯:“他们自道州能来到此处,实在不易。崔卿,你暂且代朕去好生安置这些百姓。”

她贵为天子,不可能亲自去见这些流民,这些人能长途跋涉活着来到京师,多半非寻常善类,说是灾民,怕是已同流匪无异,由玄策军出面安抚镇压,才能让他们放弃闹事的心思。

崔璟应下,临去前看向常岁宁,向她轻点头。

常岁宁亦颔首回应他,一如寻常那般。

但她能察觉到崔璟眼中的不寻常之色,虽然她说不清那代表着什么。

崔璟离了塔院,守在不远处的元祥即迎了上来。

崔璟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正走入塔中的少女。

无绝大师的扳指与那些稍变化过的组阵之物,都只能替她稍微减轻些许痛苦,她此时必然忍得很辛苦。

他甚至想象不出她此刻在经历着什么。

“大都督,那些灾民……”

“按原计划行事。”

崔璟大步离去,取下腰间佩剑握于手中。

常岁宁走进塔内的一瞬,才知方才在塔外的感受根本不值一提。

她的五脏六腑似在被无形的力量揪扯着,仿佛灵魂下一刻便要离体而出,但似又有另一重力量将那灵魂牢牢困缚其中。

而这份痛苦随着她每往前一步,便愈甚一分,面前似乎有无形的阻力在阻挡着她往前去,身体里有无数道声音在喝止她。

少女面色不改,依旧往前。

无绝暗暗捏了把汗,心中担忧不已。

他现下只能做到这些,而殿下不知能撑多久,只希望下面一切顺利……

常岁宁自入塔内,便无声留意着塔中各处的布置。

此阵法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不同于她从前所见到的任何一种军中阵法。

她依照着“万变不离其宗”的原则记下四处的阵法布置,一路分辨之下,慢慢察觉到了一丝蹊跷。

这些布阵之物虽繁杂,但细看之下,却有缺失,布阵之物与位置也分主次,若用主次来说,此时所见皆为次,真正的主阵之物反而没有看到。

这主阵之物便是一阵之眼,阵眼关乎着一阵起灭,是最关键的存在。

这是阵法所需、亦或是以防阵法被轻易破坏,故将阵眼布在了隐蔽的暗处吗?

常岁宁思索间,已随圣册帝来到了玉池边。

圣册帝虚无缥缈的声音在常岁宁耳边响起。

“常娘子可知朕为何将你召来大云寺?”

“是为众讨逆将士与臣女阿爹祈福。”常岁宁就连自己的声音都听来十分微弱。

她的触觉听觉知觉皆减退了大半,需要格外凝神去细听,才能分辨出圣册帝在说些什么。

“是,但不全是。”圣册帝微转头看向少女:“实则,朕有一不解之处,想要问一问常娘子。”

常岁宁不动声色:“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常娘子颇有过人之处,朕此前曾有意予以侍案女官之职,你并未应下。”圣册帝语气中并无威压,但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无法放松。

“之后,李录与崔卿皆有求娶之心,你亦悉数拒绝——故而朕很好奇,你无意朕给的官职,也无意寻常女子看重的好亲事、好儿郎,你真正想要的,会是什么?”

这些,分明是她的阿尚会做得出来的事。寻常女子所趋之若鹜求之不得的,唯她的阿尚不会看在眼中。

明洛的目光未曾有一刻离开过常岁宁。

此刻,那少女脸上依旧不见异样,也看不出被试探之下的不安与迟疑。

“臣女自知心性未定,恐在宫中惹出祸事,才未敢应下女官之职。至于亲事,在臣女看来,其中好坏之分,需讲求两情相悦,只有彼此心意相通,才算得上是好亲事。”

顿了顿,那少女又道:“若问臣女想做什么,臣女如今只想做阿爹的女儿,呆在常府,与疼爱臣女的父兄一起生活,如此便够了。”

圣册帝闻言微微笑了笑:“会有这般想法,你大约是还未长大。”

少女闻言道:“阿爹说了,臣女无需长大,臣女可以一辈子在他身边,做自己喜欢的事。”

这天真又率性的话,似乎让圣册帝有些失神。

“不必长大,也是幸事。”圣册帝道:“朕的孩子,很小的时候便长大了。”

“这也是朕为人母的失败之处,朕将他们生下,却未能给他们安稳的生活……”圣册帝看向那尊天女像:“而待朕终于有能力弥补时,朕的孩子却不在了,这或许正是上天给朕的报应。”

常岁宁垂着眼睛,没有接话。

她原本被疼痛撕扯着的身体,在听到这番话时,甚至有着一瞬的麻木之感。

明后话中的愧疚她不知真假,或是上了年纪得到了一切之后真的有些愧疚了,也或许是拿来试探她的手段而已,这样的手段,她毕竟也是领教过一回的。

从前在她眼中,她的母亲沉着,冷硬,不择手段,从未对她露出过半分慈爱之色,也从未有过温软话语。

她原以为母亲习惯了如此,直到和亲前母亲抓住她的手,那一句慈爱到甚至带着请求的“阿尚,且帮阿娘最后一次吧”。

母亲甚至颤颤地摸了摸她的脸颊,眼里甚至有了她从未见过的愧疚的泪光,说出了定会接她回家的话。

那时她才知,她的母亲原来也是可以慈爱之色待她的。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察觉到那慈爱甚至不像是装出来的,真情到了极致,而这极致的真情,不曾给她留下任何拒绝的余地。

她那时忽然想问,阿娘可知她嫁去北狄后,会经历什么?

但她终究没问。

她的阿娘不是寻常女子,也非不通国朝大事的天真后妃,不会不知道这次和亲代表着什么。

正因知道,才会对她自称一句“阿娘”,才会愧疚,只是这愧疚并不会影响她的阿娘求她去赴那场炼狱。

而她之所以有那一跪,并非是觉得母亲做错了,相反,纵然母亲不来求她,她也早有了答应和亲的决定。

那时的大盛已无力再战,兵马皆疲,国力虚弱不堪,求和是求存的唯一办法。

大盛那时需要的不再是上战场的将军,而是去和亲的公主。

那她就去吧。

她可以去,她应当去,她只是觉得,一个母亲或许不该如此对待她的孩子。

不过也好,自她有记忆起,她那爱意匮乏而野心勃勃的母亲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要求与索取,她一直在还那份生养之恩,却好似如何都还不清,正好借这件她本就要去做的事来了断吧,也算投机取巧了。

自那后,再想到“母亲”,她是轻松的,因为总算不必再背负那份生养之恩的挟持了。

从她听从明后的安排假扮阿效起,一路而来,她以性命挣脱了那名为亲情的牢笼,既付出了如此代价,便绝不会再束手就擒回到那段让她无法喘息的母女关系里了。

更何况,她还有谜团未解,她还未查到前世要杀她的人是谁,纵是为了保命,她也不能让自己此时便暴露在明面之上。

至于明后此时的愧疚是真是假,她无从探究,也并不在意了。

“常娘子可读过《大云经》,是否听说过天女度化世人的传说?”圣册帝问。

“臣女有耳闻。”

“同样以己身救世的,还有朕的崇月……”圣册帝道:“崇月的经历与事迹,常娘子定然听了许多遍,依常娘子看,崇月与这尊天女塑像,是否有神似共通之处?”

常岁宁便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那尊白玉神像。

看过去的一瞬,她披风下的手指指尖震颤。

这尊天女塑像……

她的目光落在那尊神像栩栩如生的面容之上,以及颈间那处醒目的裂痕……

所以,这座天女塔内“供奉”着的,从来不是大云经里的天女,而是她?!

与那尊玉像的眼睛“对视”间,常岁宁只觉四肢百骸皆被摄住,心中惊惑无数。

察觉到明后的视线朝自己移来,常岁宁霎时间敛起眼底惊色,道:“臣女未曾亲眼见过崇月长公主,无从比较长公主与此天女神像是否神似,因而不敢妄答。”

圣册帝未语,只静静看着常岁宁,似决意要从少女身上看出想要的答案来。

常岁宁垂眸立在那里,竭力控制着身体每一处,免使自己显出分毫异样。

不知过去了多久,圣册帝才再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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