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惟圣朝雨露,泽被草木;天子恩光,普照幽冥。
臣本蓬门寒素,荷蒙恩师拔擢于泥涂,陛下垂青于末秩。
每念及此,无不涕零。今忽奉纶音,以微末小功,而赐宁国府邸,臣愧不敢受。
宁国府乃开国元勋之门第,丹樨画栋,俱是贾氏历代忠良之血;玉阶金匾,悉为太祖御笔亲题之宝。
臣以萤火之微,岂敢僭居日月之所?恐污廊庙清名,徒增臣罪于九泉之下。
尚请圣慈垂鉴,收回成命。”
林思衡今日难得的跑来上朝,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推拒封赏宁国府,此时站在两班臣子中间,又说完了一通“真挚”的表奏。
贾政站在队伍末尾,听得险些热泪盈眶,感慨不已,又想起近日贾赦在府中,连连指责林思衡的“虚伪至极”“人面兽心”等话,甚至连贾母也显出疑虑来,暗暗摇了摇头:
兄长性情多疑暴烈,如今看来,果真是擅加指责,衡哥儿分明乃纯善守礼之人,他本与我家亲近,故不敢受宁国府,只恐要坏了两家情分。
可若为此,叫他罪于陛下跟前,又岂是我贾家为人亲友之礼?
倘若果真如此,倒不如就叫他得了去,只要两家亲善,无分彼此,以衡哥儿的能耐,岂不还要胜过珍儿在时?
殿中臣子也俱都朝林思衡投来目光,或是赞赏,或是嫉羡,或是推崇,或是仇视,或是疑虑,不一而足。
皇帝端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垂下的珠帘遮挡住了臣子们窥视的目光,此时也暗暗咬了咬牙,他倒还真没想道,林思衡竟果真抵御住了公府的富贵。
只是圣旨既下,岂有反悔之礼,然而眼见林思衡推拒之心甚坚,崇宁帝也不便强行为之,那就显得太明显了。
深深的呼了口气,勉强压制着情绪上的烦躁,崇宁帝只道再议,旋即退朝回宫。
贾政专在殿门口等着,见林思衡出来,想要去拍拍林思衡的肩膀已示亲近,只是又被这一身金紫的麒麟服晃了眼睛,又收回手去,脸上满是欣赏赞叹之色:
“圣旨既下,贤侄何不遵旨而行,我虽知贤侄性情守礼纯和,宁国因罪失爵,本是正国法纲纪,岂得加诸贤侄身上,贤侄不可只因二三流言,再加推拒。
况且既为君父之意,我等臣子,也断无教君父为难之礼。”
林思衡瞧了贾政一眼,微微低头,叹道:
“衡本一介布衣,初入京师,即受贵府收留之恩,尚未报答,怎敢再奢望东府,伯父切勿再提此言。”
贾政却只道林思衡虽在贾家住了一年,却向来知礼,但有时节,莫不备足礼数,何曾多花去府上多少银子。
反倒是蓉哥儿案子,险些竟将衡哥儿牵连进去,一念及此,反倒觉得有些对不住林思衡。
及至贾政回了荣府,又与王夫人说起今日朝堂之事,连连夸赞林思衡胸襟气度过人,又将宝玉拿出来比了一通,便是一阵唉声叹气,直听的王夫人暗恨不已。
未几,忽见赖大来寻,说是戴权前来造访,已至荣禧堂见了贾母,正要请他过去。
贾政忙道:
“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赖大躬身答曰:
“未见有圣旨,戴公公也只穿着常服,说是以私交来见。”
贾政暗自有些讶异,忙又去荣禧堂,果然见贾母和戴权正坐在堂上主位,贾赦贾琏也已经在堂下陪坐。
戴权腰背挺直,神态悠闲,微眯着眼睛,面上带笑,贾母却面色愁苦,竟显得有些低声下气。
贾政忙见了礼,也在贾赦对面坐下,却听戴权道:
“太夫人这明前龙井,倒比万岁爷赏给几位阁老大人的贡茶还爽口些。
只是这帘子,该换一换了,也太陈旧了些,不合宁国府正堂的规制。”
堂前褪色的茜纱帘幔微微摇晃,贾母握着拐杖的手又紧了紧:
“老身已糊涂了,莫不是公公走岔了路,这里却非宁府。”
戴权便作恍然大悟之态,笑道:
“是了是了,这倒是我的不是,莫说太夫人,便是老奴我,如今上了年纪,说话也是颠三倒四,时常闹出些笑话来,惹得陛下生气。
外头人都说,荣宁二府本是一体,陛下也甚为倚重,只恨不能再叫二公复生。
只是怎奈宁国此番罪大,不得不稍加惩戒,像这等案子,不行株连,已是陛下开恩,太夫人也该体谅才是。
虽是如此,陛下仍念贾家功大,往后还是欲重用贵府俊杰,
再者贵府上大小姐贤良淑德,昭显后宫,老奴早有耳闻了,连陛下也时时关切着。
今儿一早,贵府上那位大小姐,已经调到尚仪局司乐司为司正。
可见贵府教养之功,听闻连靖远伯也曾在贵府教养一年?可见贵府上人杰地灵,必是公侯万代之宝地。如今虽一时有些坎坷,若再有如靖远伯这等英杰相助,何愁不能振兴?
老奴斗胆,与贵府上攀些交情,一时胡言乱语,太夫人自该有数才是。”
贾母嘴唇抖了抖,勉强扯出一抹笑道:
“元春那孩子,正是老身亲自教养,送她去贵人跟前服侍着,只是这孩子憨愚,老身时常担忧她惹了陛下和娘娘们生气,正要求公公多多照应着。
公公是我贾家世交老亲了,言语切切,一番苦心,老身自然明白。”
戴权便满意的点点头,又使了个眼色,身后两个小太监便送上来两个明黄锦盒,里头是些御赐的碧粳米和老参,贾母和贾赦贾政等人忙谢过赏,戴权见意思已经带到,便也不多留,起身告辞,返回宫里去。
贾母还待起身相送,方才站起来些,只觉膝盖一软,便要往地上栽,唬得鸳鸯一把扶住。等贾母稳住身子,戴权早已出了荣禧堂。
贾母坐在那方紫檀圈椅上,微微佝偻着腰,手掌颤抖着扶着拐杖,等贾赦等人送了戴权回来,贾母方才回过神来,张了张嘴,只觉胸口堆了许多石头,有些喘不过气来,半晌方道:
“琏儿,你去支两千两银子,送到衡哥儿那去,就说是庆贺他乔迁之喜,叫他不必再推辞,咱们府里上上下下,早都盼着他能到东府里来。
罢了,若是他有空,便请他亲自来一回吧......”
贾赦猛然抬脚,踹翻了身旁那张木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