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扯了下王红霞,转了方向往大院回去。
“你把暖水壶放哪了,关老师王团长她们都该渴了,我得快点去倒茶水。”
王红霞眼珠一转,率先跑在了前面。
“就在门口那,我去倒我去倒,云姐你歇着。”
什么八卦心思都没了,只想在领导面前露脸。
姚云停下了脚步,嘴角勾起一缕笑意。
蠢货。
王团长喝到茶水时,赞叹了一声:“哎这个茶好啊,什么茶啊,这不便宜吧小霞。”
“真是辛苦你了。”
王红霞愣了下,一摸头:“不辛苦不辛苦。”
旁边关雅轻飘飘瞥过来:“这是云安茶,半个月前我送给姚云的。”
“你手里拎着的暖水壶,也是姚云的吧,她会在自己东西上挂粉布条。”
没有明说,但意图很明确。
王团长眯起了眼睛,转过头跟旁边人说话。
王红霞更是脸色爆红,支支吾吾:“是的,云姐拎到大门口,我怕她累主动给大家倒茶水。”
“老师们,我先回去训练了。”
关雅嗤笑一声:“去吧。”
那边路上,傅清远大步跟在叶宜家后面,拧着眉:“你别生气啊。”
“我跟她......”
“说好了不来看,你为什么要来!”
傅清远哑然:“你是因为我来看你面试这么生气?”
“对啊,不然还能因为啥!”
叶宜家都快气死了,幸好她比赛时不知道。
从小到大的比赛,只要有熟悉人在场,她都会发挥失误。
尤其是这种正经严肃场面。
反而是陌生人面前,她能拼命表演出一个不一样的自己,不用在家人面前装佛系淡然不在意,而是拼命卷,有竞争欲胜负欲。
关键这次,她还唱得不好听!
她可是打算在傅清远面前树立完美小仙女的形象的。
傅清远看她气冲冲样子,挑了下眉:“要不我请你去我们食堂吃饭吧,让我赔罪好不好。”
“你表现那么好,有什么可害羞的。”
她在舞台上起跳时,他就在门后静静看着,为她鼓掌。
那一刻,她美到他甚至想把她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光芒。
“谁害羞了,嘁。”
叶宜家骄傲脸,幸好她今天表现好,感觉妥妥能进了。
“不吃了,我爸妈还在家里等我呢。”
“再说,让别人看见也不好,不是说好了偷偷摸摸谈吗。”
那样分开时,才少点麻烦后顾之忧。
傅清远也点头,是,他军区有爸妈熟人,要是提前传到京里就不好了。
奶奶还没有回信。
一个月后,聘用通知书就到了大院里,还是两份。
邮递员拿着信件在院里喊着:“老叶,你们家两个女儿都有工作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大院都知道,叶家两个女儿,一个考上了纺织厂,一个居然考上了文工团,还都是正式工!
叶家夫妻俩都高兴得不得了,开始张罗买酒买肉晚上大吃一顿。
当事人姐妹俩,这会正站在水井边刷牙。
大清早的,叶宜家眼睛都睁不开,迷糊蹲在地上刷牙,不时冷得抖一下。
太冷了太冷了。
但自来水更冰,反而井水暖一点。
旁边黄大妈笑得一脸慈爱:“你们这俩闺女真强啊,一下子双喜临门。”
叶宜家抖了一下,等着她下一句话。
果不其然。
“我孙女也快高中毕业了,你们谁能给她补习一下呗,大家都是一个大院里的互相帮帮忙。”
“听说你俩都是第一名。”
叶华兰不说话,默默漱着口。
当初在她背后,指着她念叨风俗败坏的,也有黄大妈。
这时,旁边空地放了一个水盆。
柳依依默默走过来,打着井水。
她头发随便挽了一下,穿着一看就很贵的毛领子睡衣,走得娉娉婷婷。
但,叶宜家拧了下眉,这个厂花同志怎么脸色蜡黄了这么多。
结婚才一个多月吧。
黄大妈倒是拧眉看了下她身形,眼珠一转。
“依依,你是不是怀上了啊。”
话音刚落,柳依依嘴里的一口水就吐了出来。
“黄大妈,你这是在胡说啥。”
黄大妈眉毛一横,就叉着腰:“我可没胡说,你最近都是跟个蔫鸡样,时不时呕一下,那不就是怀上了吗?”
“难不成,你都怀上了赵家还不让你进门?”
她孙女事都忘了,突然脸色亮起来,满脸八卦盯着柳依依。
柳依依水盆一摔,也不洗漱了。
“关你什么事!”
水盆哐当哐当滚开,柳依依气着快步走开,一刻都不想在这破地待。
可说话声还是传入她耳朵里。
“还是你们叶家俩小闺女有福气,一个纺织厂干事,一个文工团,都是香饽饽啊。”
又有人应和:“这俩闺女打小就有福气,不像那柳家闺女打小就是苦瓜相。”
柳依依怔了一下,文工团?
她不是去征兵吗?
她侧过头,看见了被人围在中心的姐妹俩,都带着笑,朝气十足。
脑子一晃神,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那年冬天,她妈刚被刘爱花她们劝着离了婚时候。
她背着破布兜,手里捏着厂里慰问单亲家庭的学费,棉鞋都湿透了,冷冷贴在皮肤上。
前面叶家姐妹三个手牵手,穿着过年的新衣服:“小五,爸有没有偷偷给你好吃的。”
“没有,妈说都要我们三个分的。”
“乖,这才是我们的好妹妹。”
她们说说笑笑,旁边还有一大群大院孩子围着叶琛。
柳依依低下头,侧身进了旁边的楼里。
‘咚咚咚’,随着敲门声响起,门口探出了一个皮肤略黑的女孩,戴着大红色头花,很是怪异。
柳依依却对她笑着:“小玲,你这个头花真好看。”
黄小玲笑了,摸着头上头花:“真的吗,这是我攒了半个月工资买的,可被我妈骂了一顿。”
她疑惑看着柳依依:“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虽然都是一个院长大的,但她跟柳依依也不熟啊,最多见面说几句话。
柳依依踌躇了一下:“小玲,之前听你妈说在发愁相亲的事,家明认识一个省城下来的,但他家里只要干事。”
“听说你们厂里今年有提干考试,你考上了吗?”
一提起这个黄小玲就来气,拽着柳依依就进屋。
“我离及格线就差了5分,就5分!”
“为了这5分我爸妈训了我一周了,我也难受,依依姐,那个人你能跟我详细说一下吗?”
“哎,”柳依依咬着牙,摇了摇头,“可惜了。”
“听说叶华兰都一次性考上干事了,你在纺织厂当了三年女工了,我还想着你这次也肯定有机会呢。”
“没事,下次有好的男的我再给你留意着。”
黄小玲眼睁睁看着她出了门,心里是又气又急。
被送到门口时,柳依依回头拍了拍她:“玲子回头见,别着急嘛,万一谁退了你不就进去了。”
“这种事年年都有。”
“你瞅瞅楼下,叶华兰都发生那种事了还能考上,你怎么就不行。”
她含着笑说完,转身扭着小步走开。
黄小玲视线,也瞥向了还在大院里站着的叶华兰,心头一动。
是啊,她都干那种不要脸的事了,凭什么还能当干事。
第二天,就是叶华兰进厂的日子。
叶小五睡得迷迷蒙蒙,就看见坐在椅子上的四姐,使劲梳着头发。
她已经梳好了乌黑粗亮的两条大辫子,这会又散了下来,在右侧脸上盖很多垂发。
好像又嫌这样太乱,又开始梳起来。
叶宜家爬起来,从她手中拿过梳子:“我来吧。”
叶华兰吓了一跳:“小五,才六点钟你怎么起来了。”
“是我吵到你了吗?”
叶宜家抿嘴:“当然没有,我被尿憋醒的。”
说话间已经梳好了一个半扎发披发造型,类似后世的半丸子头。
美人标致精巧,丹凤眼,樱桃嘴,大五官均艳丽夺目,只是白玉般的脸颊上一道骇人伤疤。
“四姐,你真的很漂亮,真正爱你的人自然能看到你的美。”
“不折腾头发了,就这样,去吃早餐上班好嘛?”
叶华兰犹豫着点了点头,捏着胸前垂下来的一缕头发,静静看着窗前升起来的日光。
一点点,黄澄澄,照亮寒夜。
叶小五拍了拍她的肩,转身灰溜溜裹上厚外套,跑下楼去上厕所。
唉呀妈呀,冷死我了可。
叶华兰收拾好后,再看了镜子一眼,也走去了纺织厂。
这里距筒子楼走路三十分钟,距离不算近,但她走得无比轻快。
事实上,即使到现在,每次出门她还是能感受到街坊邻居的眼神。
每次她看过去,他们就安静下来。
可以说,没有一刻是真正轻松起来的,出门对她来说就比如上刀山。
进厂区大门前,她驻足看了眼对面街道,挂着大红彩带的下乡办。
知青下乡都从这里办理。
叶华兰扭过头,进去了车间。
一个短发胖胖女人上来,握了握她手:“叶华兰,我是宣传办主任王红,你笔杆子还不错,以后就负责宣传报那边事务。”
叶华兰点点头,满心忐忑地坐到了她的位置上。
旁边一个活泼的女孩也探过头:“叶姐好,我叫刘玉,我还没转正就跟着你们多学习。”
“叶姐,你好漂亮啊,眼睛怎么这么大。”
是吗?
叶华兰羞怯地低下头,抿嘴笑了笑。
她觉得这里真好。
她可以凭借自己劳动赚钱,还能给小五买吃的喝的,没人会对她指指点点。
“王主任,叶华兰在吗?”
这时,门口突然进来两个戴着红袖章的男人,一脸严肃。
叶华兰心口忽然一重,就感觉有什么事要不好。
王红起身,去跟他们低声说着话,不时回头看一眼。
从她的眼中,叶华兰清清楚楚看到了不可相信以及厌恶、鄙夷。
跟刚才的示好热情截然不同。
没过一会,那两人走开,王红朝她走了过来。
每一脚,都踏在她的心口上,叶华兰却反而平静下来,接受命运的审判。
“有人举报你作风有问题,插足别人家庭,还需要政审调查。”
“你先回去吧,等调查结束通过才可以上工。”
她说完,皱眉加了一句:“年轻小姑娘家家的,品行还是要端正。”
这话一出,满办公室都静了下来。
刚刚还满脸亲切夸赞的刘玉也往后退了两步,嫌弃看着她。
果然如此。
叶华兰缓缓站起身,反而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我不给你们添麻烦,我不要这个工作了。”
她扬着头,就像还是从前筒子楼里最心高气傲的小辣椒:“不过你们还是要调查,要记得我叶华兰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叶华兰伸手松开脖颈处的衬衫领口,大步走了出去。
踏出厂门,她直接走向了对面的知青办。
“同志,我家住红星钢厂筒子楼35号,我叫叶华兰,我自愿申请下乡。”
就这样吧,她下乡,家里大哥还能再有一年时间参军。
叶家也能少点流言蜚语。
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经此一遭,叶华兰反而清醒了许多,比拿到聘用通知书那刻还明确,没有了犹豫。
她清醒了,晚上的叶家可是愁云惨淡。
刘爱花哭着拍打女儿:“你这死丫头,你年纪小小的自己跑去下乡,你是要把我愁死啊。”
“她们调查就让调查呗,我让你爸疏通一下,结果出来了再去上班不行吗。”
叶华兰低着头,沉默收拾着衣服。
她学着小妹一剪刀剪了的短发在空中晃荡着,下巴抿紧,比以前多了几分倔强。
看着妈妈哭泣的脸,她也红了眼眶。
“妈,就算我进厂了,那些人的话还是不会放过我。”
“我我以前最爱跟人说话聊天了,现在我连别人的眼睛都不敢直视,如果在这个环境再待下去,我真的怕我受不了。”
叶华兰直起腰,从高架床上的枕头底下摸了下,拿出了一把剪刀。
刚进卧室打算劝劝的叶宜家也吓一跳。
刘爱花更是软了腿,一屁股坐在了下铺上:“兰儿,你这是。”
叶华兰凄惨一笑:“自那天跳河被救起,这把剪刀就放在我的枕头底下。睡不着时摸一摸,难受到想哭时摸一摸,无数个夜里,我拿起它,又放了下去。”
“妈,求你让我走吧,不然我真的怕。”
刘爱花哽着泪点头,一下又一下:“你走,你去,好。”
说出这些话时她心都像撕裂一样难受,她要亲手把女儿送去下乡。
她认识的人家,下乡的都是一去不回了,甚至好多人直接在乡下结婚生子,再也没有回城的念想。
但是,这也比哪天亲眼看着女儿死在家里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