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冷灰里,倏忽爆出来了一个热巴巴、硬梆梆、香喷喷的李富贵,他才幡然醒悟,也才知道,自己的这种“天才”,是多么地令人不可置信?
他惶惑了,他又明白了。扎灵堂的五十个学生的青年,与剧团里的人们一样,又不一样;不一样,却又一样。反正,他现在是明白了。
现在的老上级,又叫他去老干办,他惶恐了。
老干办的工作,对于他来说,比之剧团工作更疏。他真的去了,又能干什么呢?思索再三,他终于平生第一次,将上级的关照,婉言谢绝了。
他感到轻松,又感到不安。到哪儿去?待在剧团?去乡下?或者仍操自己曾经引以为骄傲的旧业?
拿不定了主意。生平第一次发现。十多年来,感觉到自己所具备的天才,实际上却从来也没有具有过。
满天的星斗。月儿不知躲到何处去了。大地布上了一层氤氲。
街市的灯火,忽明忽灭。前途虽然并不怎么亮堂,但他却为谢绝去老干办,而感到了一种多年未有过的轻松。
客厅里有说话的声音,是大毛和玲玲。本来想问问他们,从侧面了解一下剧团的情况。蓦地想到了那让人尴尬的会议,便就止住了脚步。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掏出钥匙,向右拐弯,去开他的房门。
“砰”地一声响,把他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么夜深了,小俩口还在练枪!
他轻轻地拨开门,只见儿子正在聚精会神地丢枪。长头发剃了,鬓角也扫了,留着平头。团里订了规矩:男演员不剃光头,罚款。
“你爸爸真害人。要是我不过来,现在保险考上三级厨师了。到这儿,落得八十公公,重新学当吹鼓手。”
“我也是。连我徒弟,都援外去了。给你丢枪不要紧,我的老生,明天早晨,还要考哩!”
“哪场戏?”
“借东风。”
“踢完,我再陪你练。”
“大家不要睡吗?”
“录音机可以放小声点。”
他退了回去。脸,臊得绯红。想不到,果真是我,害了他们!
媳妇有文化,人灵活。反应快,手脚灵活。在实力餐厅学烹调,回回考试第一名,师傅们都喜欢她。
孙团长嫌炊事员名声不好听,强拉硬拽,一转正就调了过来。下了这个大海,学上了花旦。
虽然那嗓门儿,甜得也可以,脑瓜儿灵活,混混还勉强。要想过硬,那就太难!毕竟半路出家。京剧这东东,马虎不得。做假不行。得是要童子功,才行得通的。
大毛人家原本来是在开车,孙老师就常常做梦,哪天哪天,又在哪里,翻了车了。有一次又有一次,又开到河沟里去了。反正是日日哀夜夜,牵肠挂肚的。也弄了过来,三十岁差三天就满了,这才开坯子,学唱老生呢!
混这混那,目前都失去了它的市场。
孙大文老师知道,把他们弄过来,无非是让他们舒服些,清闲些,混得好一些。现在自己想走了。不过近年来,哪怕是要走,也是何其的难!
去的范围,是越来越窄了。随便哪个单位,都显得这么臃肿,这么膨胀,这么难以插足!
“砰!砰!砰!”
他似乎看到了玲玲那光滑的、白皙的额头上的汗。他颤栗,他惶恐,他感到了存在的不容易。
也感到了生活的艰辛,同时,他也感到生的搏击的伟大。
墨绿色的灯光,使房间显得淡雅,深远。孙大文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坐在了书桌前的藤椅上。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临睡觉前,总要这么坐一会儿,思索一会儿。原先,这一动作的内容是看书,读帖;有段时间是编小说的提纲。
再到后来,就是无可奈何地改作业本;最后就是泡上一杯浓茶,点燃一支烟,在茶的清香中,袅袅在上升着,一个个的烟圈。
那边传来了妻子轻轻的鼾声。她和他截然反,早睡早起。从不例外。
他看着她佝偻着背,每天随钟声而去,踏钟声而回。把那些调皮的,鼻涕未干的弟子,留到家里来做作业。
自己又匆忙地就着那灯光,改着那些字迹生嫩,而笔划潦草不堪的作业本。
他在心里,深深地为她感到不安。给她联系好了单位,到文化馆去,当一个会计。
谁知道她大发雷霆地拒绝了。天知道她为什么,那样喜欢那些黄鼻涕,开裆裤们!
她,每天教书,改作业;改作业,教书。学校,厨房;厨房,学校。这一切,对于个外人,尤其是对孙大文来说,是这么的不可思议。
可是对于她,竟是这么熨贴,适宜,理想,满足,浑然天成。
孙大文不是没有先见之明的。自从机构改革开始之后,他曾经要求去管理一个学校,这个要求却杳无音讯。
今天他只试去重操旧业,重温旧梦,竟也遭老原来的同事,拒于千里之外。他焦躁,不安,悔恨。
唉!这十多年来,指东划西,走南闯北,多么激烈!多么壮烈!多么壮怀!可是自己,到底又学了些什么?又干了些什么呢?
无非就是品万龙井,尝尝啤酒,下下象棋,打打扑克,插科打浑,嬉笑骂谑。最正经不过的事,莫过于涎着脸皮,到上级部门去批款;最神圣而伟大的事,恐怕就是笑着,去给领导们送戏票罢了。
几只小金鱼,全不顾夜已深了,还在那小天地里,一翩一翩地舞着。美丽的姿影,映在浓墨重抹的国画上。
在一次又一次的平反昭雪会上,孙大文老师曾经暗自庆幸,自己一生的轻松,混得不错,而且容易。
如今,他发现,才想到,那些人,他们就像平阳上,吊睛白额猛虎。纵然是生前受到无端的奚落,侮辱,嘲弄,可他们仍然有铮铮的铁骨,和赫然的威势。
他们一旦复归山林,必定又会迎风长啸,威震山川,因为他们是这样的充实,雄壮,丰满。
可是自己呢?不就如同这小天地里的鱼儿,虽然也婀娜多姿,会摇尾张腮,能千媚百态。可一旦跌入浩瀚的大海,定然就会不知所措。
定然会被那滔天的波浪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