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串的彩灯在天台挂起,地面落下斑斓光晕。烧烤架一支开,摊上五花肉、羊羔串、鸡中翅,没一会儿便滋滋地冒着油花,焦香四溢。
啪,易拉罐拉开,泡沫涌上来。
“啊呀阿烁喝不了酒的啦!”秦添伸手想要接过林亚瑞递给裴烁的啤酒,却被对方用手一挡,固执地举着。
“上得这天台,哪有不喝酒的理。”林亚瑞目光炯炯地盯着裴烁,不依不饶。
“喂,今晚是小分队聚餐,你别把那些项目恩怨带上来吧。”秦添嘟囔着。
“你又不是19号的,来黐餐的就好好坐下吃你的串。”林亚瑞踢了一下他的凳脚,又问:“到底能不能喝?”
“可以喝。”裴烁接过酒来,迎着他的目光。
今晚没有事先吃解酒药,回不去就算了。
陆悠悠带着喜喜上来看灯,小姑娘拍着手踩地上的光斑,欢欣雀跃。
待烤肉烟雾起来,悠悠又便牵着她下楼去。
“六楼梯灯坏了,”陈家栋将烤串翻个面,交待秦添盯一下,打开手机电筒,“我送你们下去。”
纪年目送着他俩离开的背影,拨弄着酱碟里的辣椒籽:“阿栋整个人变得成熟稳重了。”
“嗯,以前成日虾公那样驼着背,”纪岁微微点头,掰开竹筷子相互剐蹭,“现在虽然还是不高,但整个人挺拔好多,黑黑壮壮的。”
“方才我想拿杯子,叫了一声’陈家栋’,他突然整个人‘唰’地一下直立起来,条件反射似的。”秦添也接过话来,默默给烤串撒着孜然粉。
大家垂下眉,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毕竟,毕竟。
“悠悠姐也好像整个人开朗硬净[1]了很多,不像以前整天头dup dup,眼湿湿。”纪岁很感慨,“不知道她这几年怎么过来的,一定很不容易。”
“都过去啦,什么乌烟瘴气时运低的事,都过去了,”林亚瑞举起手边的啤酒,朝旁伸过去,“最重要是过好眼前,对吧?”
他侧边的裴烁睨了他一眼,举起啤酒罐与他相碰,灯串在他的耳骨上映下彩色光斑。
“怎么这就喝起来了?”送完喜喜的悠悠和陈家栋再次出现在天台,“都不等我们。”
“耶,就等你们了,”纪岁欢呼起来,“开饭噜!”
“饿死我了,开饭开饭!”秦添也在一旁起哄,伸手去抢:“喂林亚瑞,那只鸡翅是我烧的……”
“对啊,烧给我吃的嘛……”
“你俩大男人别争了,桌子都要倒了啦……”
天台上响起久违的吵闹声,欢笑声,杯盏相碰声……时光仿佛回到了那些年的青葱岁月,这小小的老屋天台,就是这群少年少女的独立王国,让他们忘却成长的烦恼与伤痛。
待肉解决了大半,酒过三巡,大家便开始打开话匣子讲着这些年的经历。
首先是陈家栋。
“里面的生活单调又规律,每日六点起床十点半关灯,全天都是劳动和学习,期间还有娱乐。”他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你们知道我的啦,以前在你们当中读书最差的,学什么都不行,也没啥欲望,得过且过能躺则躺,反正从小觉得我家有吃不完的糖,人生总不会有什么苦头吃……但你们知道吗,我在里面看过的书比过去十八年都多,还突然激起了兴趣,学会了缝纫、做木工、做陶艺和烧饭。你别说,我现在炒菜还挺好吃的。”
大家频频点头竖拇指,方才的“陈氏烧烤”真的似模似样。
“我就是突然一夜之间拼了命似的搏表现,搏警官喜欢我,跟周围的人打好关系,这样我才能早日出去,我真的好想好想跟阿爸阿妈团聚。”
对于陈家栋而言,他曾是无忧无虑的“糖果小子”,对于父母庇佑下的平安顺遂习以为常。而他生平第一次拥有“欲望”,是在失去自由的这一刻。
“后来我还跟几个大佬做了朋友,他们出来了还帮我牵线过几个大单的客呢,而我现在就想一门心思把家里生意做好,让我爸妈不要这么辛苦,”陈家栋笑笑地一抹鼻尖,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陆悠悠。
她倒也坦荡:“到我了?”
陆悠悠当年一气之下去了东城,跟那个大了六年的网友在一起,追求她要的自由和爱情。但现实往往会给怀揣美梦的人一个大巴掌,将她扇醒。
“我没有再读书,也不想被男友养着,去餐馆洗过碗、做过家政、还去学校门口摆过摊,后来又去卖保险。人穷志短,我那时才体会到纪年你高中就开始还债的心情。”
纪年很难想象,那个成日被关在604房终日与习题作战、连洗碗都被她妈妈认为是浪费时间的少女,居然什么工作都愿意做。更难想象的是,之前收到的每个“我挺好的”qq回复背后,是悠悠怎么样的处境。
“你们后来……”陈家栋忍不住,替大家问出口,“结婚了吗?”
“在一起三年,他妈妈催婚,相亲对象不是我,我主动提了分手,过了一个月却发现怀孕了。”陆悠悠平静地说着,却好像是在说别人的狗血剧情,“我拿到孕检单的那一天,神情恍惚地去出摊,结果那天遇到了个混混,把我摊子砸了。”
陈家栋沉默了,拿着竹签一下一下戳着茄子皮。
“那一日我就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阿妈,在怀着我的时候遭遇我阿爸突发病逝,是不是也是那样的心情。身上没几个钱,身边没什么人,无处可去,无人可依。阿妈之前常和我说,早知道当初就跟我爸一起去了算了,就不用受后来的苦。”悠悠叹了口气,“我当时想,也许她说的是对的。”
纪年握着竹筷的手一紧。
陆悠悠抿抿嘴,反而拍拍她的手背:“纪年你信天意吗?我小时候特别怕一个人待在家里,我爸的黑白遗照就这么挂在墙上,看着我,我对这个陌生人毫无感情,只有畏惧。但我离开南城后却洗了一张他的照片,冥冥中觉得他会保佑我。那一天,我开着碳炉躺在出租屋的沙发上等死,结果我爸的相框突然从墙上掉下来摔碎在地上,却一点都没有砸到我。”
也许是知道自己命不该绝,她突然决定生下孩子,决定好好活下去。
人生有时很怪,当你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就会突然之间在雾霾中裂开一条缝来,让你看到光——就在她熄灭碳炉的那一刻,桌上的手机亮起来,之前婉拒过她的餐馆老板娘向她咨询买保险的事。
“悠悠姐,你跟秀珠阿姨和解了吗?”纪岁问道。
“我想,我们也不能算彼此原谅吧,我无法原谅她试图控制我而带来的伤害,可是当我有了喜喜,便理解了她作为一个单亲妈妈的苦楚;正如她无法原谅我狠心地离家出走扔下她一人,可是当她看见我让喜喜去选择自己喜欢的裙子、放手让她去摔跤、去尝遍苦辣酸甜的味道,也开始理解了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想要掌控自己的人生。”
陆秀珠在二十二岁生下了陆悠悠,成为一个单亲妈妈;而陆悠悠在二十二岁生下了喜喜,也成为了一个单亲妈妈。
母女俩的命运轨迹像一个轮回,螺旋的两端背道而驰,却终于首尾相接。
那个曾经做什么事都慢半拍的“604小哭包”,痛恨自己身为“寡母”的女儿总是无法随心所欲,而过早地为自己想要自由的“欲望”埋单。在鬼门关大步槛过后,怯生生的模样如今披上了坚忍的盔甲,踩着荆棘继续前行。
桌旁的烧烤架,余烬里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像是应和,又像是轻叹。
“你呢,林亚瑞?”悠悠的啤酒罐碰了碰他的,似是击鼓传花。
“嗨……我有啥好说的,就是去北城读书工作,一晃眼就几年过去了。以前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总想闯荡一番,”他扔了两颗炒花生入嘴,又低头抿了一口酒,“到头来觉得也不过如此。”
“有没有交女朋友啊?”陆悠悠笑问。
“我?交过一个,很快分手了。感觉以后还是找回南城女仔好,起码同声同气,”林亚瑞朝前看去,却莫名地觉得头顶的灯花了眼。
“叔叔……怎么样了?”陈家栋小心翼翼地问。
“化疗中,我这次回来也是想照顾照顾他,我毕竟是他儿子,他当年再怎么错,也还是我爸,”他讪笑一声,摇摇头,“但他要跟我妈复婚,这点我是打死都不同意的。”
“春穗姨怎么说?”纪岁忍不住问。
“我妈也不愿意,这男人有时也真是贱,以前管不住下半身出去找小三,临老了孤身一人又生cancer,才想起老婆儿子要重拾家庭温暖。说到底就是想找免费劳工管他后半辈子,我妈才没这么傻……”
“春穗姨当年真的快刀斩乱麻,我好佩服她。”陆悠悠由衷赞叹。
“没错,我妈当年心口刻着个‘勇’字,了不起。她还成日跟我说,人生在世只要有一门手艺,做什么决定都不怕饿死。我以前不以为然,识揸相机而已有几巴闭啊……谁不知我做了旅游,就是因为我懂摄影,加上懂得观察别人表情揣摩心思,那些旅客对我赞口不绝,领导也很器重我。”林亚瑞一仰头将酒喝光,再开一罐,“现在想来,是我旧时太自以为是了,阿妈有阿妈的智慧,以前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给女儿起名喜喜,也是因为……”陆悠悠也有感而发,“我真的好挂念囍帖街,挂念大家了。”
纪年看了看林亚瑞,又看了看陆悠悠和陈家栋。
他们这一群人,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总想离开家,总觉得走得远远的靠自己才是最酷的。长大后才发现,自己曾想奋力挣脱的标签,却原来已经成为身体上的烙印,是回忆、是痛苦、是温暖,也是财富。
而自己身上永远绑着一根风筝线,在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该往何处去时,那根线最终会慢慢收回来,让他们终回到这大榕树下。
林亚瑞下巴朝前一点,朝秦添举了举啤酒罐:“到你了,我们的金融新贵。”
秦添举起啤酒相碰,同时摆摆手:“唉你们别被电影电视迷惑了,以为我就像那些金融大佬,日日西装骨骨,手拎公文包走在中环街头,平日不是去兰桂坊喝酒就是去西贡出海,好似好威水[2]。而我,就是个底层打工仔,日日做ppt、拉Excel表,时时都要盯住那些股票、债券,分析数据做报告。有时市场波动大,我连去厕所放水的时间都没有,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赚钱机会。”
他顿了一顿,又苦哈哈地说:“我以前最憎数学的了,都搞不清什么排列组合什么三角函数,没想到现在却成日跟数字打交道,真是黑仔。”
大家看到他一脸生不如死的样子,便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我每次回来见到阿爸拿着我的名片派街坊,那欣慰又自豪的表情,我觉得这感觉也不算太差。”秦添说到这里,斜斜睨了裴烁一眼,“说不定有一天,我能回到这里帮到大家,那也不枉我日日加班到十一二点……”
他心想:你小子沉默了一个晚上,真的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就在这时,陈家栋突然望着桌对面的纪年,开口问:“班长,你呢?”
纪年抬起头,淡淡地说:“努力工作,早日还清银行的钱。”
大家都不说话了。
而裴烁扭头看着她,眼神复杂。
她怎么,还在还钱?钟俊豪没有帮她吗?
“还有你呢,阿烁?”随着陈家栋的发问,大家终于把目光转向今晚最缄默的人,“你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出国读书的,怎么回来了呢?”
裴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欲望,是什么?
他们这一群人,犯错过、叛逆过、被命运捉弄过、不知天高地厚出去闯荡过、也莫名其妙误打误撞过,聚聚散散,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
大家仿佛都找到了自己人生目标,为着生命里那些重要的、灼热的、心有不甘的人和事,而努力活着。
他呢,他到底为什么回来?
“他回来为了资本家收了我们条街吧。”
憋了一个晚上,林亚瑞终于硬邦邦地吐出了这句话。
“喂,林亚瑞你不要……”纪岁想要拉住他,而下一秒,他一脚踢飞身旁一张塑料红凳,上面的不锈钢盘“哐”地砸在地板上,发出嗡嗡的打转声。
“不是,阿烁他有苦衷的……”秦添也急了,站起来劝阻。
“有什么苦衷?!有钱人鱼翅啷口,哪里管我们这些小市民死活。”
咯咔。
是易拉罐被捏扁的惨叫。
裴烁扔下掌中变型的啤酒罐,缓缓地站起来,将手上的腕表脱下,又松开领口的纽扣。耳骨上闪着寒光,在这闷热的夏夜里如同一枚孤单的星星。他红着眼哑声问道:
“想打架吗,林亚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