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夜里,云层遮住了月亮,厚厚地压下来,空气湿黏又稀薄,让人热得呼吸不畅。
裴烁把头埋在纪年颈窝里,一句话也不说。
纪年僵在原地,被箍得动弹不得。
两人都透不过气,像沉在水底里。
仿佛谁先张嘴泄了气,下一秒一场暴雨就会兜头浇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纪年察觉她颈畔有微微的气息染上来,仿佛雨后芭蕉上蒸腾的潮热,湿漉漉地包裹着她的脖子。
是难过,是孤单,是压抑,却无关情欲。
她被箍得脖子微微后仰,缓缓抬起手来想要拍拍他的背,可他背着挎包,只好从腋下伸上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肩。
灯下墙上人影层层叠叠,由深至浅,像是在水里拥抱时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阿烁,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
“喂,”她故意装作语气轻快,还带着笑意:“你不是在哭吧?”
颈畔的人摇摇头,鼻息滚烫。
她更热了。
“年年,”裴烁轻轻抬起额头,像是浮出水面呼吸,哑着声说:“我阿妈说她都是为了我。”
为了他去嫁给首富,为了他不去要抚养权,为了他去巴结钟明辉,为了他要将钟俊豪踢出局,为了他去威胁纪年……
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而自己却不知好歹,配不上做她的儿子。
“你别听她乱说,”纪年继续轻拍着他的后肩,“以前我阿爸也说赌钱是为了我啊,认个契仔也说为了我有人撑腰……他们这些父母做事不担责,总喜欢拿我们做挡箭牌,一句‘为了你好’就万事大吉,道德绑架我们妥协。”
儿时自己多么弱小又无知,大人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半信半疑却无力反驳,反而自我怀疑是不是也应体恤他们不易。可是长大走出来看世界,见得多形形色色的面孔,心智也逐渐强大起来,却发现很多事不是这样的。
扯下那些虚伪的面具、敲碎那些华丽的辞藻,剩下的,只有他们贪得无厌的嘴脸而已。
“被抛弃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像块橡皮泥那样任由她搓圆摁扁也不是你的错。我们得承认,他们不爱我们。他们对我们只有要求、索取、打压、恐吓、控制……这不是爱。”
“是吗?”裴烁缓缓抬起头,他眼里第一次流露出茫然和震惊。
打着为他好的名义,却不爱他。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残酷真相,他只当是因为她自己选择的婚姻不幸福而迁怒于自己,心里仍对母亲有着隐忍和渴望。此刻纪年的话却像把利斧第一次猛地劈开一道裂缝,让强光把他的眼睛刺得酸痛无比,可是,却哭不出来。
抛弃父亲嫁给首富,是不爱他。
不去争他的抚养权,是不爱他。
逼他去巴结钟明辉,是不爱他。
让他与钟俊豪对立争夺家产,是不爱他。
让他去收买人心、又逼迫他离开喜欢的人,是不爱他。
……
“所以,他们生小孩,只是把我们当做满足私欲的工具……”裴烁喃喃道,低低地喘息。
“也许曾经是有爱的,可是渐渐的爱抵不过‘有用性’,而我们配不上他们对于‘有用’的期待,也就配不上他们付出爱……”
难怪裴兰说,他不配做她的儿子。
听及此,裴烁已经大汗淋漓,脚步虚浮,如同生了一场大病。
她看着他慢慢靠在墙边喘气,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他似乎想竭尽全力平复心情,
看到他这样,纪年也于心不忍。可是她当时也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接受原来父亲不爱自己这个事实,像是剜开了一个巨大的毒瘤,鲜血淋漓却终于得到了解脱。
无法原谅,却也放过了自己。
不是自己不配为他的女儿,是他不配为一个父亲。
看他的呼吸渐渐恢复了平静,鬓角的湿漉漉也风干,只依旧拧着眉怔愣地看着前方。纪年走到他跟前,慢慢地说:
“阿烁,生而为谁的子女我们没有得选,但未来要成为怎样的人、选择怎样的路,我们可以做主。而这些年来你做得很好,成为一个品行端正、有思想、有担当的男人。”
她忍不住抬起手来想要抚平他眉间的“川”字,却在他抬眼的瞬间似乎觉得不妥,指尖快触碰到了却生生压下去。
然而没想到他靠着墙的背突然挺直,整个人微微前倾,她手指收不及,一下扣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朝自己的方向一带。
他的鼻息温温地贴在她的额间,而嘴唇就这么轻轻地触在了她右眉那一道浅浅的疤上。
有什么在腹部胡乱扑腾,撒了一地金粉,全身立刻像过敏似的烫起来,哪哪儿都痒。
她条件反射朝后撤,却被他的大手先一步按住后腰:“别再离开我。”
两人贴得更近了,她快要吻上他的喉结。
纪年觉得自己脑子里哗啦啦翻页动画似,自动播放着不同的动作,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下一步。
是不是应该,推开他。
是不是应该,转身跑。
要么还是,来个过肩摔?
……
那书页渐渐化作一团浆糊,像头顶那一片湿漉漉的云,越压越低。
她实在想不动了。
“给你听点东西。”
他的声音沉沉地拂过耳边,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好”或是“不好”,一连串的对话便从他的手机里缓缓传来。
“您今天找我来,不是应该直接两百万甩我脸上吗,电视里都这么演,不是吗?”
“笑话,我怎么甘愿留在囍帖街?我才不要像我妈,一辈子死抱着这条街不放。”
“钟太太,我不缠着你儿子,你不揭穿我,大家都得偿所愿。”
“反正我,一点都不喜欢裴烁。”
……
久远的回忆袭来,陌生得像是听着别人的对话。
这是她的声音吗?这是她说过的话吗?这是她演过的戏吗?
她可真狠心啊。
“年年,到底哪个你才是真的呢……”他想紧紧将她箍在怀里,再也不撒手。可是却似乎对眼下突如其来的暧昧与亲昵感到情怯,身体反而微微地离了半厘,声音嘶哑而惆怅:“所以现在是……同情我吗?”
她一愣,仿佛在自己胸腔里听见一声声久远的回音,那些泛起的涟漪如同两人在墙上交叠的影子,一圈圈地漾出去。
是同情吗。
那些落日下的拔足奔跑、深夜隔着防盗网的默契、眼底不经意流露的担心、一次又一次为彼此的出头与力挺……又是谁在同情谁呢?
等不到她的回应,沉默之下,他压在她后腰的手指慢慢滑落,轻垂眼皮,声音嘶哑晦涩:“是同情也……”
话音未落,她微仰了头,唇印在他的喉结之上。
像被一根羽毛轻轻划过喉咙,他再发不出一个音节。
而她双手拽住他的衣领,将全身的重量,连同头顶那朵云,全数压在他的身上。
他伸出手揽住她的腰,闭了眼,低下头去。
-
去他的,同情。
-
当唇印着唇,睫毛触着睫毛,呼吸烤着呼吸,心跳摩挲着心跳,那朵厚厚的云终于化作了细雨,将两人从外到里淋了个湿透。
他的手掌一路向上,触摸到她并不柔软的发,又一路向上,指腹轻抚着她的耳廓,下一秒嘴唇便追了过去,吻她的耳垂:“耳洞呢?”
“长回去了。”她费劲地答。
“耳钉呢。”
“不知道哪里去了。”
咬她,她吃痛:“疼……”
疼就对了,让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疼。
曾经熟悉的感觉像潮水般向两人袭来,天旋地转,又燥热难耐。
裴烁热切得让纪年招架不住,只得更用力地拽他的衣领,下一瞬却猛觉自己腰间一空,他的手掌已经掀开她的衣角伸了进去,掌心的炙热和手表的冰凉同时熨着她的肌肤,让她迷乱地战栗起来,忍不住闷哼出声。
他们已经不是十四五岁了,久久的离别与重逢后的压抑全数释放成此刻的情动与渴望,唇齿相缠,呼吸深重,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
他似乎想慢下来,想留点时间去做确认,可是微微松开一分,却又迫不及待开启下一轮热烈的索取和给予。
墙上的影子在震颤。
纪年觉得自己整个人也在震,脑子嗡嗡地响,过了一会儿,却发现是裴烁的裤袋在震。
“阿烁……”她好不容易发出一句气音。
那震动停止了,而裴烁没有停下。
下一秒,纪年觉得自己的裤袋也剧烈地震动起来。
她猛地一醒,推开他。
不好。
“喂……”
哑着声应了一句,手机里立刻传来冷峻的一声:“裴烁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他俩快速对视了一眼,心下一沉。
“我爸进医院了,”钟俊豪的声音冷得像雪块,传过来将手机都蒙上一层霜:“他任命了钟明辉做代理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