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官征从大兄的态度中闻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犹疑唤道:“大兄……”
亓官拓依旧平淡,轻轻颔首道:“你说,我听着。”
亓官征喉结又动了动,嗓子稍微有些干哑:“他是有什么问题吗?他……”
“回答我的问题,不要说不相关的事。”
亓官拓敲了敲席面,表情逐渐不耐。
“他……皮肤苍白,几乎没什么血色。眼睛和头发又很黑、是跟幽州的夜空一样的颜色,很好看。”
亓官拓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小亓官在心里委屈了一下,但也不敢不继续,只能搜肠刮肚地寻找形容词。
“然后、然后他看着像个竹子,不管什么时候都挺直着肩背,看着很累人,但一看就很有文化,还有……”
“说重点。”
“哦,那他文气味道很好闻,也很特殊,有点湿漉漉、凉丝丝的,像是松树又不像松树,总之就是很好闻。”
“还有,他……”
剩下的话,亓官拓已经听不见了。
他的大脑在嗡鸣。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似乎要冲出胸膛,带着淋漓的鲜血扑向那个该死的文士。
这感觉如同一张巨手,将他狠狠扯到多年前的冀州……
他以为早已忘却的,那人军帐中的味道、扑面而来的草地与泥土的味道、自己的血的味道再度涌了上来,将他冲得头昏脑涨。
那天——
他第一次吃了败仗。
还是足以让他前功尽弃、身死他人之手的败仗。
赖以生存、耗费重金打造的上万白马骑兵全被围困在那小小的山谷中,不得寸进。
雪上加霜的是,身边所有亲卫、包括最信任的下属都被那人策反,临阵反叛。
身为主将的他竟被反缚双手,作为投诚的标志送到那人帐中。
一贯骄傲的他,第一次尝到了脸被按在土地上的滋味。
……耻辱、痛苦、愤怒、绝望如同潮水,狠狠地涌了上来。
“投降了?”帐中坐在案后的那人语气依旧平淡,似乎万事都不经于心。
“竟然这么快……战略要稍微修改一些了。”
那时还年轻,甚至比现在的亓官征还要年轻一些的亓官拓咬着牙,恨不得咬下说话人的一块肉:
“要杀要剐随便你!幽州亓官拓绝不愿辱于人手!”
那人轻轻“唔”了声,轻笑着开口。
“真的?”
亓官拓只恨不能杀了这厮,咬牙切齿道:“士可杀,不可辱!”
那人似乎突然失去了兴趣,随意道:
“幽州亓官氏,是吧?我已命人前往代郡。现在你的母亲、几个幼弟和你整个宗族都在我手里。”
“你想带着他们一起去死吗?”
亓官拓猛然抬头,目眦欲裂,身后三四个士兵都没能按住他。
“你竟敢……!!”
他也由此真正看见了那人,即号称刘禹麾下第一军师、天下闻名的“神谋鬼策”诸葛琮的脸。
——比他想象的年轻许多,也俊美许多。
迎着他的目光,那人依旧闲适地一边翻阅文书,一边轻描淡写道:
“画地为牢。”
仿佛万钧之力加身,冰冷潮湿的文气如同大雨倾盆而下,又如雪崩般难以承受,将他刚刚抬起的头又按了下去。
鼻腔又再度涌进泥土与青草的腥气。
“背叛你的那些家伙……呵,全是草包废物。”
“亓官长延,你也算得上当世俊杰,怎么就偏偏相信了这么些土鸡瓦狗?”
他们还不是被你蛊惑!
亓官拓的脸被狠狠按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那人似乎也没打算让他说话,自顾自地、慢悠悠地说:“比起他们,我对你更感兴趣,亓官长延。”
“你看看,现在你的家人在我手里、信任你的白马骑兵在我手里,你自己也在我手里。”
“只要你肯投降,那么——”
“诸葛仲珺!你在干什么!”
那人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随后就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伏在地上的亓官拓也被人轻柔地扶了起来,就连背后的绳子都被划断,重新拥有了活动双手的自由。
但身上的文气压制并没有放松,只给他留出勉力站直的力气,没有丝毫余裕去做反击之举。
他小幅度活动着麻木的双手,开始观察帐中情景。
……刚刚闯入帐中的是个矮矮的中年男子,看着十分儒雅,此时正气呼呼地低声冲诸葛琮说些什么。
而诸葛琮,那阴险狠毒的东西,竟然乖乖低头听训……
这又是什么路数?
片刻,那中年男子似乎训完了话,快步走过来,执起亓官拓的手,带着歉意道:
“将军,你受苦了!在下荆州牧刘禹,束下不严,让将军见笑!”
啊?
亓官拓有些茫然,竟然下意识看向诸葛琮。
后者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缓缓扯出一抹冷笑。
刘禹注意到他的视线,忙道:“仲珺他手段稍微有些激烈,但也是为了将军好,请将军不要怪罪……”
亓官拓:?
不是,抓了他全家、策反他部下、围困他士卒还羞辱他本人……
你现在告诉我,那人是为他好?认真的吗?
那人低低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又被那人的主公瞪了一眼。
刘禹似乎也觉得两人接着呆在同一空间内不太好,便拉着亓官拓的手道:
“这里空气污浊,亓官将军,咱们出去慢慢聊……听说白马骑兵军中缺粮,我已经派遣士卒去谷中送粮、受伤的军士也得到了救治,还有……”
那时的亓官拓在确认自己的士兵无事后,便稍微放松了一些,愿意跟着刘禹出去看看。
临走前,他鬼使神差般再度回头,又看了那人一眼。
……不知何时,那人又坐回了案前,继续批阅起了文书。
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勾唇一笑,随意地做了些口型。
亓官拓轻而易举读出他未出声的话语:“别忘了,你的家人还在我手里。”
这都是什么人啊!
心黑恶劣冷酷下作!
亓官拓怒极,扭头就跟着刘禹走了。
——然后就被刘禹以三寸不烂之舌、以兴复国家的宏大理想感化,又被刘禹阵营充沛的粮草补给勾引,最后还是捏着鼻子投降,成为刘氏旗下打工仔。
不得不说,跟诸葛琮为敌令人焦头烂额,恨不得长出八个脑子来应付他出其不意的阴谋与阳谋。
而跟他为友,成为他下属的下属,却令人舒坦到恨不得把唯一的脑子都丢进垃圾堆。
不管是什么战役,只要由那家伙亲自指挥,便能以最小的战损比得到最大的战果。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打败的敌人越来越多,愿意投降、比他最开始态度要好的将领也越来越多。
但出乎亓官拓意料,很多人连诸葛琮的面都没见着,就被那人下令砍了脑袋。
有些甚至被灭了宗族。
——这样一对比,亓官拓觉得自己,好像,被那人优待了?
那人至少还见了自己一面,还费心思跟主公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也没有虐待他的白马骑兵……
甚至还保留他继续统领白马骑兵的权利,也没派人来分他的兵!
就连他的家人也被照顾得很好!
亓官拓的内心,稍微发生了一丝变化。
但两人毕竟一文一武,亓官拓还不是那人的直属,开会都不在一块儿。
就连最后主公将所有文武下属召集到一起,商议如何阻拦五胡犯华之时,他也只能远远站着,看着那人的背影。
再后来……他只得到了……
“大兄!大兄!你怎么了大兄!”
那血一样的讣告逐渐从眼前消失,亓官拓的双眼恢复聚焦,第一眼便看到幼弟焦急无措的脸。
这小子,比起他那时候差远了。
——心脏依旧跳得很剧烈,一下一下,击得人胸腔闷闷发痛。
恨或爱,一切的错落交织、复杂思绪都在那人死讯传来的那天戛然而止,不再有继续发展的可能性,只留下余韵绵长的钝痛,与午夜梦回时的遗憾。
呵,葛姓,有这样的样貌、这样的文气,一旦凝聚印绶就必定是高阶文士……
这天下,除了曾经的诸葛氏外,还能有谁能教出这样的子弟呢?
呵呵,又是诸葛氏……
大逆不道,通敌叛国,不顾血脉亲情,害了那人的诸葛氏族……
被他明里暗里、或直接或间接地屠杀了六年,竟然还有余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