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谦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如何的表情。
他看着面前的君臣和乐,面无表情地将瓷杯的碎片从手中拔出来,随手丢在一边。
鲜血缓缓地渗了出来,在食案上流淌。
这人好似丝毫感知不到痛苦,又拎起一旁的酒坛,缓缓又用旁边空闲的杯子倒了杯酒,一半送入口中,一半浇在伤口上。
在连绵如针刺的痛苦中,他一边垂眸仔细挑着伤口中残余的细小碎片,一边思考着自己过去曾忽略的异常。
去年,先是亓官拓驻留青州。师湘向他抱怨过,他是知道此事的。
而后是张朝。
张朝曾过来汇报过幽州胡人异常的动向,再加上亓官拓突然南下,他便命张朝先去青州一趟,再接着往幽州视察白马骑兵动向……
一向勤勉严谨的张朝,却在青州耗费了不少时间。
再然后是乌桓败亡、白马骑兵一连串的大捷,吕骅授首,张朝异常的辞官动作,师渤总是欲言又止的表情,师湘突然减少的通信次数……
原来,原来,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司马谦胸前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
——这比手上的伤口更令他感到痛苦难言。
伤口中的碎片很快便被挑完了,司马谦便机械地扯下里衣一角,胡乱在手上缠了缠再顺便打了个结。
他不想、或者说不敢再抬头看那人,便只能安静地垂着脑袋内耗。
【我第一眼没认出他。身为大师兄和他的效忠者,我实在是过于愚钝。】
【作为太尉,我没能守好边关,致使胡儿南下入侵……他最在乎百姓,他会在心中如何看我?是我对不起他。】
【……他已经见了皇长子吧?我也没将他教导为最好的储君……】
【我对得起谁呢?】
他心乱如麻,感觉浑身上下都变成了纠缠在一起的线团。
【内不能安邦治国,外不能灭绝胡人……我早该以死谢天下人。】
主公在诸葛琮目光注视下痛苦罚酒。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师湘、师渤、荀昭在起哄。
张朝跑来跑去搬酒坛。
荀清无奈地看着这群人,打算等他们闹完再找阿琮说话。
在一片热闹中,只有司马谦在阴暗的角落,看着自己的伤口默默不语。
诸葛琮很快便注意到了他。
他轻轻皱起眉头。
印章叹息道:【你的大师兄为什么不高兴呢?是天生不喜欢笑,还是说有什么心事?】
【说实在的,他的姓氏很不好,尤其是在东汉末年这个特殊时间段……仿佛下一秒就会指着洛水放屁。】
【虽然小伙子长得还算周正,颈椎活动范围也在正常人区间内,但你瞅瞅他,怎么越看越不像好人呢?】
【还有旁边那两位……噫惹!】
诸葛琮在主公仰头灌酒的间隙,看向印章晃动着指引的方向。
——只见两个怨气能养活满大汉邪剑仙的社畜,含着泪凝视着他。
背景是堆成小山的文件和奏折,比他当年高考复习资料都高。
诸葛琮:……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看我?区区这点儿东西,又不是让他们原地把所有空白部分都写上文字。】
【只是作出批注、给出意见、划勾或者打叉而已……给我两个时辰就能解决。】
【而他们从私宴开始一直努力到现在,文件高度才堪堪减少了不到一尺】
【看得我心急,真想把这堆东西拿过来赶紧干完……】
【真碍眼啊。】
印章难得说了句公道话:
【……其实吧,师湘效率高是因为他文士天赋就是这方面相关,思考速度比较快。】
【至于你……你不算正常人,你是超级无敌工作狂大牲口,资本家最喜爱的天选牛马,吃的是草拉的是奶。】
诸葛琮:【……你好好说话。】
印章不满道:【你要不是牲口,会把整个组织的事情都扛在肩上吗?会差点儿把自己累瘫在工位上吗?】
【醒醒吧诸葛琮!过去的你被刘氏魅魔蛊惑,朝着打工仔的方向一路狂奔……可现在的你不一样,你是新诸葛!新大汉的新人!】
【别再卷你的同僚了!给他们留条生路罢!不要让他们恨你!】
诸葛琮喃喃:【……恨我?】
印章:!!
坏了,踩雷了!
还未等它说点儿什么把话圆回来,主公便已经饮完了杯中酒,脸红脖子粗地冲诸葛琮嚷嚷:
“仲珺!我喝完了!你也喝!”
诸葛琮回神,手中已经被塞了酒杯,主公哈哈笑着给他倒酒。
他环视四周。
他的同僚们都笑着看着他,哪怕性子比他还要冷淡的荀清,此刻眉宇也带着笑意。
就连司马谦也默默抬眼,安静凝视着他。
两个邪剑仙饲养员也暂时将郁气丢开,平和又愉快地看着诸葛琮。
诸葛琮释然地轻笑起来。
【管他们恨不恨我呢。】他想着,【是过去我自己谋略带来的苦果也罢,是他们自己的想法也罢。】
【至少在这一刻,再度团聚的喜悦是真切的,这就够了。】
【左右我在查明真相后也要退隐江湖之中,前尘往事尽为过眼云烟,他们的想法早已不再重要了。】
【我已得刘禹这一知己挚友,也已辅佐他成就如此难得功业,还能再奢求什么呢?】
在刘禹拍手起哄声中,他满饮了手中烈酒,随手将杯子丢在桌面上。
也将最后一丝芥蒂、最后一丝牵挂彻底丢了下来。
念头从未如此通达过。
“再来一杯。”
阿琮笑着地对刘禹如此说道。
*
诸葛琮似乎喝醉了。
他一向严于律己,不喜欢这些令他神经麻痹、丧失理智的东西。
可如今似乎实在是心情好,又摆脱不了主公的频繁劝酒……
于是,堂堂汝阴侯,竟然也变成了一只醉猫。
……好在周围清醒的家伙也不多了。
哪怕是荀清、司马谦这等注重礼节的人物,也被刘禹硬生生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劝进去了两杯酒,面红耳赤晕乎乎地扶着额头靠在柱子边假寐。
文士武者乱糟糟地睡成一团,最先倒下的亓官拓更是被压在很多人身子下面,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只余一只手在外面垂死挣扎。
刘禹意气风发地站在桌案上,环视自己打下的江山,仰天大笑。
笑了一会儿后,他又哼哧哼哧弯腰,想把诸葛琮拉上桌子陪他一起笑。
诸葛琮尽管醉酒,那脸色也是苍白的,只有耳根微微发红,黑瞳有些茫然。
刘禹努力了半天也没把他拉上来,只得自己气呼呼地又爬下来,坐在了诸葛琮身边自斟自饮。
诸葛琮似乎低声说了什么话。
刘禹没听清,下意识“嗯?”了一声,凑近去听。
诸葛琮将他推开,无意识地皱着眉头,带着些抱怨道:
“……虽然已经释怀,但我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你说,他们这群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是刘禹第一次听到他抱怨,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带着一颗蠢蠢欲动的八卦心继续听下去。
只听诸葛琮接着道:“现在他们总是要骚扰我,一直不让人安生……明明以前连跟我好好说句话都不行……”
“怎么这才过了区区七年,感觉什么事都变了呢?”
说到最后,诸葛琮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刘禹陷入深思。
他咂摸着口中的酒味儿,带着酒后的迷蒙,欲言又止了半天才说道:
“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们以前都比较害羞,不想惹你生气呢?”
诸葛琮:?
酒精确实会令人思维缓慢。
至少诸葛琮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刘禹在说什么。
他顿时绷不住了,笑道:“你别打趣,我在认真跟你说话。”
刘禹也乐:“谁跟你打趣了,我就在认真分析啊。”
他指着诸葛琮的脸,笑道:“你这家伙,从小到大都是个坏心眼儿的。伪装个什么天赋不好,偏偏要选读心。”
“他们一贯对你又敬又爱又怕……效忠前还没什么,一旦效忠后知道了你的假天赋,可不就是要吓一大跳吗?”
“哈哈哈,偏偏你这家伙性格也寡淡,只顾着忙自己手头的事,不喜欢跟人开口解释,所以大伙儿都觉得你不近人情……我可是替你解释过挺多遍,他们都说我胡扯……”
“哈哈,对,就是你这种表情,看上去就很庄重严肃,下一秒就要拔刀杀人……啊对对,就这样就这样,哈哈哈!”
“这一来二去的,哪怕是神仙也得被你唬住,不敢轻易靠近你……”
“他们啊,就是太在意你、太敬仰你。因为在意你的看法,在意你的情绪,所以才不敢轻易凑上来,害怕在你面前出丑……”
刘禹说完又咂摸两下,表情有些微妙。
“……嘶,怎么越分析越觉得有点儿古怪,怎么感觉……”
“不过算了,哈哈哈,这也就是我的看法,具体如何还得你日后观察一二,反正以后日子还长……”
诸葛琮忽然道:“我不会在雒阳呆太久。此番调查完毕,便要彻底归隐。”
刘禹大惊失色,立刻抱住诸葛琮的胳膊不撒手。
他声嘶力竭道:“仲珺!你、你——”
“——仲珺虽有隐退之志,独忍弃寡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