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州到碎叶,路途有千里之遥,到处是雪山、沙漠、盐泽、荒弃城池。
就在党九再一次行刺裴行俭这天,一个突厥使者进了碎叶城中,对留守的达干说:“我要赶去见可汗。”这人正是哥利,他气喘吁吁,满头是汗,马匹也累得口吐白沫。他从西州经乌骨道到庭州,再一路沿天山北道到碎叶。因为沿途有突厥部落,他换过几次马了。
达干知道军机紧急,连忙送上快马,哥利马不停蹄赶往千泉。
又奔驰了二百余里,他来到千泉附近,临近夏日,花草丰茂。
草野上有丘陵,丘陵顶端立有一堆黑色的石头。这是杀人石。不服从“十姓可汗”的小部落被可汗杀灭之后,都会立上记功的黑色石堆,象征一个个被杀者,犹如一只只黑色眼睛俯瞰四方行人。
哥利牵着马,被两名狼牙附离引着,经过丘陵之下,往热海边行去。
前方便是阿史那都支的牙帐、可汗汗庭所在。
可汗与可敦率武士们外出狩猎了,哥利只好等待。
大纛上血色的巨大狼头迎空飞舞,是可汗的王旗。
突厥人为匈奴别种,乘毡车,制鱼胶,穿蒿制成的粗布,名叫勃布,逐水草而牧牛羊。
他们自称狼的后代。
据说在几百年前,西域一个小部落被邻国所破,尽灭其族。部落中有一个姓阿史那的男孩,只有十岁。邻国军人将他双足砍断,抛弃在草泽中。有一头母狼见了,用肉喂养他,等他长大,与母狼交媾,使母狼怀孕。
某日,邻国国王听说男孩还活着,派兵去将他杀死。可怀孕的母狼却逃去了高昌国之北山,藏匿其中,生下了十个男孩。他们长大之后,各去娶妻生子,各有一姓,故称“突厥十姓”。阿史那姓为十姓之首,也即是突厥王族。
如今的阿史那都支自封西突厥之王,是十部落的可汗,故称“十姓可汗”。
午后,千泉日色突暗,细细的白雪突然从天上飘散,被热海一蒸,在半空里消融,化为晶莹水滴落在花草上,也落在橐驼、牛、羊身上。不一会儿,雪停日出,光芒照射,仿佛无数剔透宝石散满天地间。
几百匹油亮的骏马在草海中驰走,为首者大氅上缀满了细碎水滴。
他便是“十姓可汗”阿史那都支。
这位四十多岁的可汗头戴貂帽,身披波斯锦的袍子,骑马姿势犹如端坐宝座。他生了黑色浓密须发,紫铜肤色,额角上带着征战留下的箭疮。
生为王者之尊,他眸光也异于常人。在强光照耀下,那对眼珠是浅蓝的,待天色转暗,又变成了深黄了。有人说这是天命所归的异征,令可汗颇为自傲。
千泉是突厥可汗夏季避暑之地,南面是大雪山,其余三面都是平原。水源丰沛,土地肥沃,草木葱茏,就连各种树木都比别处繁茂。一群野鹿在林间原野蹦跳,脖子上系了铃铛。历代可汗都禁止杀这些鹿,猎取它们的人要被斩首示众,它们被视为可汗的宠物。
一个女人伸手逗弄小鹿,她穿着茜色的短袄和长裙,头戴鹿角形的金冠,骑马跟在可汗身后。她是可敦阿史德氏,也即是突厥王后。
与她并辔而行的,是可敦的舅舅,四十七岁,身材高大,脸颊清瘦,发色灰白,名叫阿史德苏禄。他精通汉语和胡风,被突厥人称为笑面豺狼。
苏禄和侄女可敦都以聪明博学、足智多谋着称,他是可汗最为信任和倚重的人,也是部族首领,领地就在千泉南面雪山的另一侧。突厥人说他有银色的眉发和银色的眼睛。
跟随可汗游猎的队伍有几百人,其中有个二十多岁的武士格外引人瞩目。
武士叫达漫,英伟凶顽,粗暴残忍,很小就杀死过几头狼。他左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据说是打猎时遇上狼王,刀砍折了,别无武器,便用牙去死死咬住狼颈子,咬出满口狼血,狼王拼命挣扎,利爪抓裂了他的脸,却也被他活活咬死。
达漫十八岁时已经是西域威名赫赫的勇士,他脸上有种极傲慢、又极卑下的神气,眼睛忽明忽暗,犹如鬼火。
可汗夸赞他悍如头狼,要他当狼牙附离们的统领。
突厥人崇拜日出,可汗清晨去热海边打猎要敬拜朝阳,大帐向东方敞开,也是为了迎接日出。
牙帐外摆着战鼓、大纛。帐内有一个金台,右首雕成骆驼,左首雕成绵羊。前方是两只孔雀椅,嵌满宝石,金碧交织。
可汗弃马入帐,与可敦在孔雀椅上坐下。
所有部落首领进帐后全部跪下,将头低埋在双手之间。
其余的人跪在四周,众人一起拜颂,半唱半念:“向东方,向日出之方向;向南方,向日中之方向;向西方,向日落之方向;向北方,向半夜之方向——在此范围内之一切民众,莫不悉用王命,悉听王言!”
汗庭礼仪虽然不比中原皇廷朝仪三呼舞拜,却也庄严尊贵。
可汗威仪不可逼视。
在突厥人的世界里,上有光明之国,下有黑暗之地,其间都属可汗统辖。
自贞观年间始,西突厥势力强盛,正式分为十部。
这十个部落,又分左右两厢。东面五部落为左厢,又称五咄陆,唐人曾在其地域设置昆陵都护府以统辖;西面五部落为右厢,又称五弩失毕,唐人曾设置蒙池都护府。
部落首领是可汗之下最有权势的突厥贵族,也被称为“杀”。可汗赐给每个部落首领一支金箭。汗庭的王座之后也挂了十支金箭,类似唐人的符令,用来征召首领、传递命令,意思是“凡有征召,如箭之疾”。
此时汗庭之中,除了右厢的苏禄、伏念、夷男之外,还有左厢的歌楞、斛瑟罗、忠节、婆实。“十杀”之一的李遮匐拥兵数万,在怛罗斯东北方独立盘踞,与阿史那都支只有名义上的君臣关系。几天前可汗送金箭到他帐中,他便派了他的弟弟染干来到汗庭,商议如何对付唐人。
阿史那都支同其他草原人一样,将中原帝国称为“桃花石”帝国,这是由北魏“拓跋氏”的源流而来。
他知道中原遥远辽阔,在他的处木昆部落最初崛起时,他必须对天子称臣,然而等他成为了可汗,中原天子再给突厥君主送“皇帝天可汗”的玺书,就深深刺痛了他。
苏禄告诉他,百年以前,中原皇帝还在争抢着要娶可汗之女,以获取突厥人支持。就在几十年前,唐人的高祖皇帝刚刚起兵时,也对突厥可汗南面称臣。更古老的时候,皇帝们献上玉帛粮食,只求可汗不要攻打边境。可是到了前朝隋文帝时,汉人靠着奸智离间各部落首领,使突厥各部落分裂。突厥人本就远远少于中原人,陷于四分五裂、自相残杀,衰弱得奄奄一息。
可汗一统十部落,惩罚妄图反叛者,才能恢复曾经的荣光。
阿史那都支成为可汗之后,想要的从不只是统治西域一隅。他想成为整个草原的主人,这个宏伟壮大的梦想永远在他心胸。而他也明白,想要使所有部落听令,遵奉可汗,至少要做到两件事。
第一,游牧生活极其危险,一旦遇上大雪、旱灾,牲畜大量死亡,各部落会陷于饥荒。康姓与米姓的胡商能为可汗购买铁矿、硇砂,这只是小事。他们能从西方的撒马尔罕、布哈拉等地购买大批的粮食,让他的部落不必受制于天气生存,这极其重要。而等到十部落的突厥人饿得眼睛发绿,只要他为顺从于他的首领输粮,就能令各部落感恩戴德。
第二,必须不断地战胜敌人,草原人不会把柔弱者视为君主。唯有劫掠城市、乡野,打败一切妄图与他争夺西域的势力,尤其是唐人,才能令人恐惧与敬畏。
突厥人应该有一个统一的帝国,积聚数百万人口,坐拥最强的骑兵,占有整个北境。没有东、西突厥之分,没有左、右两厢之分,甚至没有什么九姓铁勒、薛延陀的分别。所有草原上的人,都只应听命于一个可汗。
在首领们的颂歌声中,阿史那都支有醺然之感。他想使这宏愿成为所有突厥人的信仰,他坚信困厄会过去,他的汗庭会越发金光灿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