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唐军开始行军，日光将天际变成金色时，他们看见了吐蕃军队。
吐蕃将军骑在赤红马上，高举着长枪。
“哈啦！哈啦！”
将军大声呼喝，提振士气。
“哈啦！”
吼声震动四野。
吐蕃人打仗时，人马都穿锁子甲。这种铁甲制造极其精细，能护住人全身，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他们的甲衣非常坚硬，只有最锋利的刀剑才能劈开。普通弓箭也射不透它，必须用钢制箭头的劲弩。他们使用的枪比唐军所用的更细长，无论马上冲锋，还是步兵列阵，都是威力巨大。
双方的斥候都来禀告情况，出乎裴行俭意料的是，吐蕃人并未全部组成骑阵。有一千多吐蕃兵组成步兵阵列，大概仲崇也觉得让军人骑着驮货的矮脚马作战太滑稽、太离谱。
裴行俭张望片刻，把将领们全部叫来，一一下令。
唐军足有七千匹马，但今天也只有两千七百名骑兵，剩下的一千五百人都是步兵。组建骑兵之难，在于既要有能适应战场的马匹，又要有惯于马上作战的战士。吐蕃军缺的是前者，唐军缺的是后者。与其让不习惯骑马作战的军人去胡乱冲撞，不如让他们列阵作战。
裴行俭每发一令，将领大喝一声领命，唐军一片鼓噪。
最后，裴行俭拔出佩刀，再申军令。
不得命令便后退者，斩。
将官有部属逃逸，不能制止者，斩。
唐军杀了一头羊，以血为祭，然后开始缓慢渡河。为防止吐蕃军半道而击，骑兵举起劲弩射向河对岸。这种强弩能射两百步，吐蕃军纷纷举起盾牌，“咄咄”箭雨落下，吐蕃军阵型不乱，但也不敢前突。
在吐蕃军队一方，仲崇也做了临阵的决断。
唐军过河结阵，一方面对吐蕃十分有利。仲崇知道，唐兵战争经验不够，真正对战起来容易慌乱，若能冲散步阵，就能将他们驱赶进河中。即便河浅淹不死人，也一定会造成唐军溃败、践踏，届时很轻松就能将他们全部斩杀。但另一方面，这条河流也使仲崇最擅长的、以数百骑兵绕袭敌后的战术无法施展。
唐军步阵列在离河不近不远的地方。
仲崇决定正面冲锋，他高举长枪，赭红战旗高高扬起。
吐蕃骑兵的冲锋既狂暴凶猛，又整齐有序。一开始只听四周沉寂如死，接着响起战马奔跑声，滚滚尘烟越腾越高，犹如黄龙，沉闷声响堆积，震动越来越剧烈，像地底要裂开，破出一片片黑黢黢的鬼怪将万物吞噬。
第一次上战场的唐兵，在这样恐怖的景象前，只能盯着同袍后脑勺，沉沉呼吸，咬紧牙关，准备迎接这仿若灭顶之灾的冲锋。
仲崇骑在马上，控住缰绳，张口呼气，感到一种必胜的自信。
即便斥候告诉他，唐军带了一种新奇的武器，他也毫不在乎。跟在他身后的吐蕃骑兵披坚执锐，无数次冲毁过唐军步阵，堪称所向披靡。今天的冲锋比往日更顺畅，吐蕃战马很快冲到唐军阵前，人马都发出令人惊怖的嘶吼。
十丈开外，队正们齐声发出号令，唐兵们才亮出武器。
这武器便是陌刀。
唐军的步阵是一个个方阵，靠得比较紧密，坚实聚拢，以阻挡骑兵冲击。第一排步兵持大盾与横刀，第二排持陌刀，第三排又持横刀，第四排是陌刀，如此反复。陌刀柄长，刃面宽大，沉重无比，步兵使用时只有一个动作，便是劈斩。
吐蕃马匹冲进阵中，满以为唐军不能抵挡，然而，唐军陌刀也在此时挥出，烈日照射在沉重、巨大的刀面上，发出耀目亮光，反射犹如光刃，光是那劈斩的动作，便令人不寒而栗。
随着陌刀劈砍，几个当先冲阵的吐蕃骑兵倒栽下来，吐蕃马纷纷嘶鸣，一片混乱。这些战马久经沙场，训练有素，可见了雪亮刀锋，被日光刺痛眼睛，还是慌乱起来。
吐蕃铁骑的重甲防御绝佳，但机动性较差，不够灵活。用矛去击刺，很难穿透他们的甲胄，但用陌刀这种极为沉重的武器对付他们，简直得心应手。陌刀的缺点是挥舞不易，可是只要举起劈向重甲骑兵，无论砍中哪里，都必定人仰马翻。
有唐兵慌乱失措，被吐蕃战马撞倒践踏，当即毙命，但也很快有人补上缺口。
吐蕃战士用长枪戳刺时，手握横刀的唐兵上去抵挡和攻击。这种陌刀阵便是此前唐军再三演练的新战法。须臾，唐军步阵顶住了冲击，吐蕃骑兵只能重新退回，又换了一侧开始锥形冲锋。
仲崇率骑兵冲了两次，一次刚有十余骑冲进阵中，便全被砍杀，第二次也只冲入到五丈之地。吐蕃骑兵极为凶猛，虽被阻挡，仍是激刺狂砍，唐军也越杀越勇，犹如被狂浪拍击的礁石。
唐军两翼是张天山、高韦德分别率领的骑兵，他们开始游走，并纷纷朝吐蕃骑兵放箭，吐蕃骑阵侧面被射成了刺猬，一片混乱。
吐蕃骑兵无法攻破陌刀阵，不敢再正面冲击，也开始迂回游走，试图打开局面，可是由于唐军战阵密实坚固，这样做效用很有限。
裴行俭见唐军步阵能抵挡住吐蕃骑兵，便命几个唐兵一起吹响号角。
张天山、高韦德听得声响，立即转头，去攻击战场后方的吐蕃步阵。
此时，王方翼、赵元玖也已悄悄绕至吐蕃军背后，这支最精锐的骑兵人人手持黑色长槊，准备从后侧冲击吐蕃步阵。
吐蕃步兵不及反应，已被四股骑兵包围。
裴行俭不惜折损唐军步阵，也要让骑兵以绝大优势、用最快的速度消灭吐蕃步兵。这便是战场上最重要的一条铁律：分割敌人，造成局部形势上的以强攻弱，迅速解决战斗，再奔赴下一点，各个击破。
一旦吐蕃人发现背腹受敌，肯定会惊慌失措。
用两千多骑兵去打一千多步兵，几乎是砍瓜切菜。唐军骑兵队形展开，王方翼当先挥槊冲阵，赵元玖猛不可当。张天山与高韦德率领的骑射军不断用劲弩强弓射击吐蕃人，以破坏阵型。
唐军战马极其强壮，身上披的不是铁甲，而是皮、布、棕榈织的多层软甲，轻便且很难射透，冲击时速度、力量远胜吐蕃骑兵。进攻时唐军虽有损伤，但吐蕃步阵根本无法抵挡，很快被冲得溃散。
前方也还在苦战。
裴行俭这强行用陌刀阵拖住吐蕃骑兵的法子，实际上也是极其危险之举。有唐兵受到冲撞，恐慌畏惧，想要逃跑，长官喝止不住，亲自挥刀将他砍死。吐蕃骑兵被陌刀劈中肩膀，摔下马，又被马蹄践踏在地，须臾便一脸尘土，垂死呻吟。更惨的是挂蹬的士兵，一只脚被拖在马蹬上，尖声惨叫，马匹狂跑，全不知主人全身已经在砂石上拖得血肉模糊。直拖得身首分离了，尸体挂在马上，一颗脑袋还在地上乱滚。
遍地污秽，惨叫声震动四野，又被刀砍声、马蹄声掩盖。
一名吐蕃将领身中数箭，跌落在地。
也有唐将与吐蕃人马战，挥刀略迟，便被砍下了脑袋。
人在被杀死的时候是毫无差别的。
吐蕃军队虽然人数比唐军少，但常年在仲崇麾下作战，更熟悉统帅，能征惯战，耐受力也更强。眼下战局焦灼，仲崇也没有绝望，他最擅长的是骑兵冲锋，知道胜败难料，很多时候只要一个转机，便可以彻底翻盘。
等他望见远处裴行俭骑马在飞舞的大纛下，立刻决定不顾一切除敌首脑。
这是战场上的第二条铁律：只要能斩获敌首，就能解决战斗。
仲崇自引两百铁骑，直接朝裴行俭所在方向飞驰。这一次，他怒吼着一马当先，突入阵中，接连用长枪挑死数人，为吐蕃军打开缺口。双方都杀红了眼，唐军终于顶不住了，很多府兵情不自禁后退，唐兵被刺死、踏死三十余人后，侧面被吐蕃骑兵彻底攻破。
吐蕃军高喊着要杀掉裴行俭，一时气势如虹。
默啜也正在大纛下观战，眼见唐军陌刀阵已无法招架，暗自惊喜，盼望吐蕃军赶紧杀到跟前。而如他所愿，吐蕃军攻势越来越猛，唐军潮水般后退，这样下去，裴行俭说不定不会被吐蕃人杀掉，反而会被溃散的唐兵挤下马踩死。
可是，等他去望裴行俭，想要在对方脸上看到惊惧之色时，却发现裴行俭没有去看仲崇，反而在观望更远的地方。箭雨朝身畔落下，默啜暗骂一声。
裴行俭也被零星的羽箭波及，一时非常危险。
他观望片刻，一声令下，号角再次吹响。
霎时间风云突变，默啜也惊觉过来，不禁变了脸色，“啊”了一声。
原来，战场后方的吐蕃步阵已经被冲垮了，死尸叠成一片，血流遍地。王方翼和赵元玖已经率马槊军离开，只剩下张天山与高韦德还在解决散兵游勇。
此时王方翼率领马槊骑兵听得角声，便从吐蕃军右侧横冲直撞地杀来，这几百人的威猛冲锋瞬间就将吐蕃骑兵冲垮到一边。
唐军如乌云摧城，将吐蕃军的攻势彻底压了过去。
在战斗中，没有什么比刚拉满的弓弦被突然斩断更毁灭士气了，就连一贯强横霸道的吐蕃骑兵也战意折损，被冲得七零八落。
战马悲嘶倒地，战士跪地不起。
正在进攻的吐蕃将领雪措看到步阵被攻灭的惨状，心里一灰。
他见仲崇的急攻也不奏效，便干脆跃马冲到仲崇身边，大声说：“将军速回！我来断后！”
仲崇攻到离裴行俭一箭之地，只要再向前几步，似乎就能将唐军主帅射死。
奈何前方受阻，身后无人，他咬牙切齿，只得退回。
再回头去看，已经是兵败如山倒的局面，再战下去恐怕要全军覆没。仲崇虽怒得头晕，也知道不可急怒攻心之下再做出愚蠢之举。
一看死伤数目，要想同时守住两座戍堡，都已经不可能了，于是，仲崇命令吐蕃骑兵随他冲回左侧的戍堡，雪措率剩下五百骑挡住唐军追袭。
赵元玖率领骑兵去阻截，被雪措拦下。
两人大喝着在马上用枪和槊互刺，立时开始鏖战。
双方骑兵混战在一起，王方翼想要乘胜追击，奈何仲崇去得很快，怒意勃发之下，接连刺死几名唐兵，解了围困。不一会儿，张天山也率兵杀了过来，他已经负了轻伤，浑身是血，干脆弃了弓箭和马槊，操起两柄横刀，左右劈砍。
雪措所率五百骑不顾性命厮杀，叫喊声惊天动地。
混战中，冲入敌阵的高韦德不慎滚到了地上，腿摔伤了，他两臂酸痛，身体仿佛被铁甲压垮，半晌爬不起来。刀砍在他身上，铁甲震响。
四周尽是震耳欲聋的狂叫，眼前只有飞扬尘土和泼溅鲜血。有吐蕃军人用弓箭射他，他挥刀挡开。又有人纵马而来，想要用长枪刺死他，高韦德奋起余力，一把扯住枪杆，再一刀刺进对方咽喉。
眼看冲来的人越来越多，他境况危急，只能一咬牙，能杀几个是几个。此时，他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声：“高将军上马”。他一回头，只见对方是个浑身染血的小兵，跳下马扶他上去，还拾起地上的长枪递给他。
一个吐蕃骑兵杀到，高韦德一枪将对方刺杀。
待他杀出重围再看，发现方才那小兵很机灵地溜走了，不知哪里捡了匹无主的马骑上。将领们打得痛觉都迟钝了，有人身上滋滋冒着血，却毫无知觉，还在奋战。
默啜见吐蕃人这最后一波攻击杀得极是凶猛，裴行俭却纹丝不动，不禁诧异。
他不知道的是，裴行俭表面上镇定自若，心里已经开始焦躁了。
此役似乎已经获胜，但是唐军的伤亡令他非常不快。他觉得唐军无论人数、装备都胜过吐蕃，本就应该获胜。可是军队经验不足，配合较差，也与吐蕃形成鲜明对比。
裴行俭非常清楚，真正的铁血精悍之师，不是靠训练练出来，而是靠打仗打出来的。他希望此战能令唐军在浴血中诞生新面貌。
由于雪措等五百骑兵这一轮拼死搏杀，仲崇等人已经解开围困，掉转马头向戍堡逃去。王方翼和张天山的两队骑兵都没有阻挡住这支队伍，还差点因为收拢不住撞到一起。
仲崇马上就要进入堡内，不禁驻马一瞬，回望战场。吐蕃军余勇犹在，唐军如潮水般将他们层层围住，却被他们坚决又蛮横地冲开，有吐蕃军人身上扎了两支马槊犹未气绝，仍在挥刀。场面之残忍血腥，令仲崇也微微动容。
裴行俭暗中希望仲崇再冲回来，可是仲崇观望一瞬，仍然直冲堡内。
今日作战，裴行俭总共有三个目标：最下是要获胜，否则会被吐蕃军消灭；其中是要令吐蕃有大伤亡，使其无力再战；最上是要斩杀仲崇。
眼下要杀仲崇已经做不到了，再打下去不仅无益，还会加重唐军伤亡。
裴行俭决定彻底结束战斗，他最后一次命人吹响号角，要王子和酋长们出战。
接着，他命人把射月弓送给党九，说：“让他去趁乱射杀红缨的吐蕃将军。”
这说的是雪措。
众人都颇惊异。王方翼和赵元玖等人正杀得兴起，为何要党九去结果吐蕃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