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兴古城下，马保国已经郁闷得不能自已。
这一路，军情如火，各种想法都有，但不外乎如下：蛮人破城，人间地狱，尸横遍野……杀人，各种杀人，报复，追剿，平叛……
但真正赶到兴古城下，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偌大的工地！数万人，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流！
想象中的蛮兵呢？
尸横遍野呢？
血流成河呢？
……
他们都到了城下，这是一只蜀汉的正规军队啊，是武装力量啊，但却连一个上前来拦截询问的人都没有！
“这狗日的兴古郡！”
“老子要将这狗东西郡尉砍了喂狗！”
但这种想法，他也只能想想而已，不能这样做。
因为郡尉名义上属于军方，实际上更是地方行政体系的重要一员，不是他一个庲降都督府的副将动得了的。
说到底，二人不在一个体系内。
手下将卒发现一个奇怪的事情，指给马保国看——有些蛮族部落前来寻人办事，领头的却是垂垂老矣的妇人老妪。
很显然，人家兴古城现在好着呐！
感情，自己这一千来号人巴巴地赶过来，白忙乎一场！
最可气的，是他们都已经到了工地上，却连一个接待的人都没有！这特喵地叫什么事儿！
马保国不管三七二十一，逮住工地上一个貌似监工指挥的家伙，就是一顿活力输出——“老子给你一刻钟时间，你郡尉府再没有人前来对接，老子就屠了你的城！”
那人却翻了他一个白眼儿，貌似一点被威胁人的觉悟都没有，斜着眼睛，瞥了马保国一眼，不耐烦地说道：“工地出了事情，你负责？还屠城，你屠一个试试！”说完，大手一挥，“信不信，我一句话，这几万人一人一口吐沫，能把你们都淹死！”
“这也能忍？”马保国的副将一脚踢过去，将那人踢了一个跟头，那人爬起来，就与副将厮打在一起，一边打还一边骂：“当初你爷爷我守城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来老子面前耍威风了？你大爷的，信不信老子让你走不出兴古郡！”
“我靠，这不是做梦吧！”
马保国狠狠给自己一巴掌，脸上生疼，“是真的！”
事情到了这时候，他算是彻底回过味道来，感情兴古城的的确确是遭了兵乱，但人家自己解决了，现在这些局面，都是人家兴古城人自己创造的，所以，对于他们这些所谓的“救兵”，人家根本就不买账！
甚至，人家还带着诸多怨气。
几人这样一闹腾，终于，有自称郡尉府的人前来接待，既没有出示官衙的手令手牌，也没有热情感激，而且，这人穿过热火朝天零乱繁忙的工地时，甚至还这里看一下，那里看一下，然后，才来到他们面前。
“将军请让军队全部驻扎在城外，自己找个空地放扎营吧，因为城里现在根本就没有地方了。”
马保国早就没有了所谓“报复”之类的心态，他恳切地对那人说道：“知道郡尉府很忙，但咱们为了来这里，赶得急，什么东西也没有带，瞧瞧，就带着刀枪箭矢，其他一应生活物质，完全没有呢。”
那人也是好说话的：“将军先找个空的地方圈块地再说吧，咱这里别的没有，吃的么，羊肉管饱管够！”末了，也许是为了表示兴古城人的豪气，又补充了一句：“断不能让兄弟们远道而来，饿着肚子走不是？”
“这就好。”马保国终于将一颗心放回到肚子里。
至于这狗日的郡尉竟然没有亲自出来迎接自己的事情，他是再也没有了追究的心思。
队伍就放在城外，马保国带了几个亲卫，随着那接待人匆匆进到城中。
城中，也是乱糟糟的，到处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
“到处都是畜生，哪里有插脚的地方哦。”那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语中，透露着骄傲自满。
在郡尉府，马保国终于见到兴古郡尉朱武。
带着无限的疑惑不解，同时也压制了满腔的怒火，但作为庲降都督府派来的将主，面对这兴古城的一切，马保国请朱武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要什么解释？”忙到头昏脑涨的朱武对马保国一行很是不敬，这事情都过去多少日子啊，那蛮王的脑袋不是已经送过去都督府了么？怎么，你们这是来做做样子的，还是来抢功劳的？
虽然马保国来自都督府，更是马忠都督的心腹副将，但朱武却根本不憱他。
“你庲降都督府就了不起啊，我兴古郡几年了，你们可曾有派出一个人来？现在，老子有酒有肉有人，你却来了，还想给大爷我甩脸子？哪里凉快哪里去！”
放眼南中，抱有朱武这种思维的人大有人在，这也是蜀汉政权在南中统治力的真实写照。
很多时候，南中其实是被朱氏李氏吕氏这些豪族把控着，市场是他们开发的，秩序是他们维护的，动乱之时，流血牺牲的，也是他们首当其冲。
和平时期，得到红利最多的，也是这些豪族大姓。
而真正在关键时刻，最难做的，恰恰也是他们。
比如叛乱发生，这些豪族被裹挟在其中，是最悲剧的一个。若顺从叛军，便成为雍闿刘胄骨都这样的贼酋头子，胜了还好说，一旦败亡，则注定会被追责，族灭是大概率事件。
若不顺从，则会成为叛军首先打击的对象，因为他们才是南中力量与财富的代言人，只有拿下他们，才能获得所谓的“成功”，收割所谓的“成果”。
当年那场惊天动地的叛乱背后，其实便是南中所有豪族们的一次“惊悚大度劫”，叛与不叛，都是一场劫难。雍氏选择叛乱自立，吕氏选择拥汉不叛，像这样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族群态度的豪族，尤为不易。
因为你的立场太鲜明了，太坚定了，一点回旋的余地都不留，不亚于一场豪赌，赌注是自己全族数百年累世聚集的财富与地位，以及全族人的性命。
有能力保持中立的，最好的选择便是保持中立，这自然很好，但这样的家族要有强大的抗击打能力和反报复能力，否则，你说中立就中立？你算老几！若大家族都选择中立，人家还造个鸡毛的反！
更多却是杨氏那样的，做了墙头草，汉军势大便拥汉，叛军势大便降叛，骑着毛驴看唱本，边走边看。一旦汉军兵临城下，便择机投诚，最好拿几个蛮酋做见面礼，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事后论功行赏时，保证这些豪族们的功劳比死命拼杀在第一线的将士们还高。收获比这些拼死厮杀的将士们还多。
这，既是蜀汉政权的悲哀，更是这些百年豪族大阀们的悲哀。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现在，便是不折不扣的乱世，大家活得都不自在，不如此，又能如何？
大家都在为博取族群最大利益而做出选择，你说我道德有亏，你老几？有种你来。
马保国在朱武这里，热脸贴上了冷屁股。
朱武堪称日理万机，哪里有时间和一个都督府的副将在这里磨牙？所以，彼此都没有好言语，大手一挥：“马将军你先去城外驻扎，兴古城自然有人招待。或者您先回去，上复马都督，尽快派郡守来，我这里就不留将军大人了，忙着呐。来人，将那南蛮子带上来——”
说完，扭头便再也不理睬马保国，处理自己的事务去了。
马保国气呼呼地离开郡尉府，大步流星往外走，却也发现人家还真没有用瞎话诓他，满城都是人流，往来奔走，无一个闲人，到处都是牲畜粪便，清理工作尚未完成，估计每夜，大街小巷都是牲口呢。
粪便堆积如小山一般，来不及运输出城，天气虽然说不上热，但时间久了，却也散发出浓烈的臭味，熏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
“狗日的朱武，活该你在这里吃大粪！”
每个人都很忙，大街上没有一个信步闲逛的人，每个人走路都和跑是一样的，说话都是高声嘶吼着，显得急迫却又亢奋。
整个兴古城，仿佛就他们这几人走路算是正常的。
满腹心事，不得其解。
“老子好心做了驴肝肺，人家这里却还嫌弃咱做得没有味！”这，就是马保国此时此刻的心情。
现在就打马回转平夷城，是肯定不合适的，自己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知道，就回去交差，怎么交差？交的什么差？
“晦气！操——”马保国恶狠狠地一口痰吐在地上，恰好砸中一堆马粪，惊起蚊蝇无数。
远处，已经被清理干净的地方，有人用布巾捂住口鼻，正在到处抛洒生石灰。
白灰弥漫，恶臭满城，人流攒动，蚊蝇乱飞……整个世界都显得魔幻起来。
“老子真的看不懂呵。”
石灰粉子蔓延过来，顿时就呛得几人泪水长流，当即不敢再做停留，掩面而逃，匆匆出城。
“老子马王爷这就算被人家用生石灰粉子给赶了出来？”马保国几人头脸灰白一片，煞是惹眼。
迎面就是大工地。
工地上看似杂乱无序，其实都有人在安排指挥。孩童们早就被带离了工地，砖石搬运，垒土成墙，夯土的人一堆一团的，大约每八人围成一个圆圈，齐声呼喊着号子歌，将圆石高高抛起，再狠狠砸下，每一下，脚下的土地便发出轻微的颤抖。
混合着号子声，呼叫声，喝骂声，石盘砸地的蓬蓬声……声声嘈杂入耳，形成一股热火朝天的景象来。
身处其中，满腹幽怨郁闷憋屈的马保国等人也逐渐没了脾气，感觉这个景象，真的好难得也好享受。
他本就是战阵上厮杀半生的军人，自然对于人潮蜂拥有着天然的亲近感，这场景，虽然不是战阵厮杀，但更胜过尸横遍野流血漂流，尽管胸中的杀伐之气尤盛，但作为一个心理精神都正常的人，他自然喜欢这样的场景更多一些。
满眼望去，蛮人居然居多！
男人们只是一截布头遮羞，阳光普照之下，汗水在脊背上滚落而下，腰间布片早已经湿透。但一个个精神亢奋，好像只有用卖力劳动才能将自己那无处安放的精力挥洒掉似的。
女人也很多。
蛮族女子可一点也不娇气。
对于蛮族女人的蛮横霸道，马保国可是一点也不陌生的。
当年平叛之时，自己的将主马忠将军，都曾经在三江口吃过蛮王夫人祝融的大亏。蛮族女子妖娆起来，根本不是汉家女子可以比拟的。但蛮族女子一旦发起狠来，上刀山下火海，钻山林斗野兽，同样彪悍得不像人！
此地女子尤其豪放，干活时穿的本就不多，一个个波涛汹涌得厉害，看得马保国几人目瞪口呆，口干舌燥，也不知道这些汉子们都特喵地怎么受得了！
“将主，这——”亲卫吞咽着口水，瞟了瞟远处那女子，对马保国道，“将主，这，太……可恶了吧！”
马保国恶狠狠扫了他一眼，再想想自己，不一样的二球样子么，一巴掌拍过去，“狗日的，又想开荤了？早叫你小子找个媳妇成个家，你就不肯，野地里苟合，就那么有趣？”
“其实娶个蛮女也不错，真的。”另外一个亲卫幽幽地说道。
“娶你妹！”马保国一脚踢过去，“喜欢就上，黑灯瞎火的，谁特喵地知道是蛮是汉！”
“不瞒将主，咱还早就上了心，这次回去，您老人家帮咱上门提亲去，礼物都准备好了咧。”
“别逗老子玩儿啊，要就来真的，老话不说的嘛，三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咱们这些糙汉子，三亩地两头牛什么的，不在乎，但有个婆娘暖炕头，却硬是要得！”
“哎，将主，说真的，蛮女滋味大不同，泼辣，豪放，关键是那个……那个……哎呀，我说那个……难以言表！”
“去你妹的难以言表，老子过的桥比你吃的米还多，老子骑的马比你见的人还多。”
“那是，那是，将主威武，骑的多是正常。人家一夜三次，将主您老人家三次一夜！”
“我你妈——”
说笑之间，几人兴致勃勃地回到军营。
说是军营，其实也就在城外空旷处圈了一块地方，砍伐树木，做个样子就好了，因为任务急迫，后勤辎重一概全无，就带了些许干粮，既然到了兴古城，自然便不再担心没有吃食。
士卒们抓紧时间洗漱，洗刷战马，自然有军需官前去与那狗日的兴古郡尉府交涉，安排饮食住宿等，更多的人当即进行就地修整，恢复体力。
这一路急行军之下，士卒们可是累得够呛。
当初一腔激情之下，尚可支持，即便立即与敌接战也无妨，但现在这种局面，人一旦松懈下来，再无斗志昂扬，倒头便睡。
征战多年的士卒就是有如此能力，倒头便能睡，醒来就能战，张口就能吃。据说北方草原上的蛮子们，还能在战马之上解决大小便，这便是汉人所不能理解的境界了。
沈腾没事，便带了猴子到处转悠。
蛮汉交融的情形，自是不必说了，这其中蕴含着的深意，大有文章，但他即便说了，别人也不懂，众乐乐不如独乐乐。
这种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但那又怎样？
现在的沈腾看待很多问题，其实是站在上帝视角来看的，所以，深度和高度都非同一般。
但此时，人们内心里固化了的许多道理规则，根本不是沈腾轻易可以撼动的。
大家也可以很钦佩你，但不一定就会无条件地支持你，更不意味着，大家就会跟随你。
朱家算是好的了，毕竟生在此地，不得不遂了沈腾的意，私自做主，折腾出如此大的手笔来，若没有沈腾的介入，在一场大的劫难之后，兴古城的命运其实并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只是进入下一个悲剧轮回而已。
在于朱家而言，还是承担了一些风险了的。
若是在内地，断然不会出现如此局面，这也就是在南中，若从长远的历史来看，这样的故事并不鲜见。人家在付出巨大牺牲后，不得不做出一些权宜之事，你还好意思责怪？当人家老家主被钢刀临头依然骂不绝口时，你在哪里？当人家族人一个个被一刀枭首时，你在哪里？
当人家族人血战之时，你在哪里？
当人家在城头死战不退之时，你又在哪里？
硝烟散尽，你来追责人家，你几个意思？要不，这兴古城交给你试试？
兴古城这里如此，南中其他郡县，莫不如此。
所以，很多时候，庲降都督府所做的，都是一些口惠而实不至的事情，威信尚存有几分，各人心知肚明了。
城市里满是牛马羊粪的味道，怎么可能好闻？好在这些时日熏染之下，二人早已经习惯。每日清晨，牲畜出城，少量的病弱的当即被宰杀，大量的被放牧，然后便是繁忙的清理粪便抛洒石灰粉工作，这样的工作一刻也不曾懈怠，兴古城总算没有发生大的瘟疫，这让沈腾紧紧悬着的那颗心落了下来。
二人一边往城外走，沈腾一边对猴子说：：“一般情况下，大战之后，便有瘟疫流行，战死的是少数，病死的才是多数。南中本来就热，尸首不及时处理，接下来的情况，便会是人间地狱一般，惨不忍睹。”
一般情况下，猴子都只是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听众。对于沈腾，他的钦佩无以言表，但却从无流露。对于自己的角色，猴子非常清楚，这辈子，只要能一直跟着老大身边，做一个亲随，足够了。
沈腾继续说话，很有点自言自语的味道——
“将全部尸首尽快入土为安，便是第一步。”
“清理后，生石灰消毒，多次重复，便是第二步。”
“建立干净整洁的民工居住区，将大量民众分散居住，规划卫生区域，便是第三步。”
……
其实，沈腾所说的这些，猴子都已经知道了，因为这些都被朱武的郡尉府不折不扣地执行着。
现在，围绕着不大的兴古城，早已经有富豪蛮酋建立了若干个小型乡镇，几万人都被分散居住，形成社区。而这些在城里没有抢购到置业机会的家伙们，就因为有这个超前阳光，早已经赚了个盆满钵满，提前在兴古城实现的财富自由！
工地上，一开始规定的民工只管吃住不发薪水，但随着人越来越多，那样的规定早已经成了旧日黄花，没法继续执行了。
比如，将近十余万人口，你想包吃住，怎么可能！
而且人数还越来越多，谁也没有那个能力解决这些问题，不得已，就按照工种岗位发放微博的工钱吧，反正，咱兴古郡守府库里的银钱早已经堆如山了。
还有的蛮人，根本不屑于要你的银钱，人家冲着你的耕牛来的，对于很。部落来说，可以没有银钱，因为不需要，毫无用途，但耕牛却比人金贵着呐，族群吃饭可是要靠牲畜的劳动而得。
有的族群来了，直接谈判，就是我们什么都不要你的，干够多长时间，给咱几头牛几匹马！
郡尉府的人简直不要太开心。
耕牛本就是蛮人贡献而来的，现在杀也不敢杀，杀耕牛可是重罪。养着又耗费人力物力，万一照顾不周，丢了一头或者死了一头，便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下场。
现在好了，这些牲畜竟然可以有如此用途！
上头自然也是应允。
上有政策，下面便有许多对策，变通的对策层出不穷。
对策之一，便是这族群先将耕牛带回去，咱不能耽误了乡亲们的农事不是？干活事小，农事事大，耽误了一时，便是一季，乡亲们吃啥？喝啥？
耕牛，先紧着你们挑选，签字画押便做数，咱们乡里乡亲多少年，还不信你？废什么话，咱兴古郡的老表们，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就是，就是，咱黑子一口吐沫一个坑，要咱昧良心，可就要了咱的命！
拿去，拿去，都拿去！千万别跟老子客气！客气你妹的！
一个族群打了个样，无数个族群都开了窍，原来生意还可以这样谈！不几天，几百头耕牛便各自有了新的主人，有些其实就是物归原主，但在于蛮人而言，这意味可就不一样了。
当初送牛马羊出族群部落时，人人心如死灰，天塌地陷一般，不曾想，这宝贝儿转了一圈，竟然又回来了！
额的天神，这莫不是汉人都转了性子！蛮汉这就一家亲了？
世道耶……
看不懂了……
看不懂了……
但有一条是肯定的，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既然兴古郡尉府如此待咱，咱也不能丢那个人不是？
于是，蛮民们的干活劲头空前高涨了。力气么，天生就有的，一场觉一顿饭就又来了，有什么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