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武紧紧抱住妹子,一边哭,一边数落——
“妹子,这就是命运!”
“老天,你对我妹子为何如此薄情!”
“当初,要你嫁给这犟驴子,妹子你死活不答应,是哥哥我逼得你啊,妹子啊,都是哥哥我的错!”
“妹子你当时说,要么我一生不嫁,要么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我到地下去陪爹爹他老人家去。谁爱嫁谁嫁,反正,再打我的主意,我就死去!”
“妹子啊,哥哥我错了,都怪哥哥我在妹子你的房里跪了半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妹子你才含泪穿上嫁衣裳,什么也没有要,就直接进了李一驴的洞房,连花烛都没有!”
“我可怜的妹子啊,这结婚才几天,现在竟然做了寡妇!”
“我可怜的妹子啊,你这才结婚几天呐,天啦,我朱家这是作了什么孽,让我妹子一个弱女子受如此大罪!”
朱武越说越悲伤,腾出手来,狠狠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朱家男儿数百口,却让一个女子为家族做了寡妇!我朱武算什么东西……”
“啪啪啪%……”朱武一连给了自己十来个大耳刮子。
朱武恨不得将自己打死,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妹子的头上脖子上,都是兄长的热泪。
怀里一直挣扎不休的朱家女,也越听越不对劲,“什么?驴子死了?”
她大惑不解,“刚才不好好的么?就是不说话,这怎么忽然地,就死了?”
女子终于痴呆呆地不再折腾,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就在此时,四郎悄然从屋里走出来,来到兄长背后,附在他耳边悄悄说:“大哥,妹夫好好的。”
朱武一激灵,当即便松开了紧紧箍住妹子的双手,转过身来,一把薅住四郎的脖领子,恶狠狠地道:“这下你高兴了吧,妹子做了寡妇,我弄死你这狗东西!”
四郎翻着白眼儿,拼命去掰兄长的双手,却哪里掰得开,好不容易掰开一丝缝隙,咳嗽几下,大口喘息着,道:“兄长,驴子……活的!”
朱武一把甩开四弟,跟着踢了一脚,转身奔屋里去,一探究竟。一个不小心,过门槛儿时候被绊了一跤,砰地一声,有声音传出来:“我尼玛——”
一时之间,院里的人都大眼儿瞪小眼儿,不知所措。
女人终究醒悟过来,嗷地一嗓子,转身也奔屋里去了,一边跑一边叫嚷着:“夫君,大哥……”
今夜无眠。
朱武坐李一驴床前,好话一簸箕一箩筐地说,犟驴子就是不松口,一言不发,任你说破天。
外面的娘家人都走了,女人也稍微收拾打扮了一下,叫下人烧了热水过来,还另外做了几个小菜几样吃食。
刚才又是哭又是喊又是打又是骂的,大家谁不饿得慌。
朱武话都说干说尽,实在无话可说了,心里将这头犟驴子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无数遍,却也无法,只好给妹子使眼色。
女人本就聪颖过人,也知道今日事必须今日了。
这事情因为什么引起的,她门儿清,虽然一哭二闹三上吊,折腾得尘土飞扬,其实一点不糊涂。这个时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不趁机将事情解决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儿,到了明天,让这犟驴子缓过一口气,谁还理你!
顺杆儿爬呗,谁不会似的。
不得已,女人便又使出小把戏来,一屁股坐床前,一言不发,只是将那眼泪蛋子哗哗地滚落,也不去擦,更无声音发出,就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胸前衣服打湿一片,地上也是。
朱武不言语,也不劝解,一直喝闷酒。
犟驴子终于僵持不住了,叹口气,道:“大哥,不是兄弟我不知情,不领情,媳妇儿对俺的好,朱家对俺的好,驴子我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呐。”
兄妹俩都暗暗舒一口气,只要这犟驴子开口就好。怕就怕他死不开口,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你能咬他?
“大哥,这样吧,你找机会,把沈公子叫上,我们一起喝酒,驴子自然理会得,不需要大哥操心,也不让大哥难做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也实在是难为这犟驴子了。朱武自然也领这份情。
朱武给犟驴子妹夫端了一碗酒,红着眼圈,道:“兄弟,你一个光棍汉子,怎么知道大家族的苦楚,哥哥我也是当了家主后,才省得,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啊,几百口子要吃要喝,不操心,不行啊!”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道理,犟驴子是知道的,但却难以真正领悟其中的真味。
毕竟,他一直过着单身汉的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对于朱家这样的豪族,一直以来都抱着敌视的态度。不是为了生活,谁愿意做你家的狗!
现在,既然做了人家的女婿,还能怎么办呢?
这才有了今夜三人城头撸串儿的故事发生。
其实当夜,朱家儿郎大闹李家屋的事情,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要知道,兴古城本就不大,撒泼尿都能城头转三圈的,几大家族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隔墙必有耳。
大家本就都是有心人,互相之间,巴不得你一天几次厕所大小便都监督着,如此大的动静,人家又岂能不知?
有的人在看笑话,有的人在看门道,更有的人在分析其中利弊得失,寻找机会。
郡守府自然也是知道的,但李遗却懒得理会。
不是不想理会,而是他作为郡守大人,想要理会什么事情,最重要的选择,是时机,是初衷,而不是事情本身。
朱家大闹李家屋,是私事,当然也可以说是公事,这就要看事情的走向了。结果很重要嘛?不,一点也不重要!
事情的缘由就更不重要。
什么最重要?
利益最重要。
假如现在的朱家,还是当初那个自以为自己是兴古郡的地头蛇,桀骜不逊,没有拜服在自己脚下,始终高昂着头颅,说不得,殴打蜀汉英雄伤残公职人员打伤军卒……这任意一条,他朱家今夜都不得消停。
先抓几十个作恶者进大狱,保证第二天,你朱家就得低头服软称孙子。
问题就在这里,人家朱家早已经唯你李遗马首是瞻了。
所以,只要驴子没死就罢,当家务事处理就得了,没谁会跟朱家这样一个大族去较真儿,不值得。
即便李一驴死了又如何?报一个意外跌倒,哪怕你说他是放屁把自己崩倒跌死的,喝凉水卡牙把自己卡死的,或者说他在婆娘肚皮上嗨皮过头快活死的,又怎样?也无人追究。
所以,郡守府无人理会。
而郡尉府,那是朱武自己家的后宅,铁打铜铸一般,只要郡尉不自己得了失心疯,要惩治自己,别人谁敢说三道四?不想活了不是?
而巡城衙门出来的那几个巡城士卒,见是朱家的家务事儿,早就躲一边喝酒去了,连看风景都不愿意,这些豪门大族的家长里短,沾上就是一层皮,你根本不知道人家在哪里等着招呼你咧。
这群人一点也不担心喝酒没人结账,保证一壶酒未完,朱家管事儿的人会立马出现,并且将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许多天的酒钱都一次性给结清喽。
这就叫规矩。
所谓鸡行鸡路鸭行鸭路,巡城士卒们心里有自己的一条路,约定俗成。
后世有个专有名词——潜规则。
当然,看笑话,也不少。
林家的,就还在看笑话,讨论着这犟驴子昨日做新郎,今日进病房,也不知道朱家这是得了什么失心疯,还是那犟驴子好一条枪银样镴枪头,被人家姑娘告了阴状,娘家人赶来将这囊货给收拾了。
也有人琢磨着,该不会是这野驴子在外面的女人寻上门来要认亲吧,毕竟这驴子动辄出去三五天十来天不见踪影的,未尝就没有在外面养了女人,说不得,娃都满地跑了咧。
说什么样的都有。
而在隔壁覃家,自从上次抢亲失败之后,老爷子大发雷霆之怒,家里主事儿的人都上了心,再也不敢将这样家长里短的事情真当做普通的家长里短来看待了。
莫不是朱家要反抗了?杀鸡儆猴的把戏?还是打狗给主人看的?或许沈氏子和建宁李氏之间出现的间隙?分赃不均了?
不会吧,这大好的产业刚刚筹谋,连根毛都没有见着,就起了间隙?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道——古人诚不我欺也。
故意演戏?苦肉计?这是想算计谁咧?郭家,林家,还是哪个不开眼的蛮子?总不该是我覃家吧。
想想,覃家最近表现的很是乖顺啊,马政牛政的推行,是我覃家扛下了大头,莫非……
听说最近这犟驴子与那沈氏子走的很近,朱家敢出手,未必就没有依仗,那么,依仗是谁?李氏?还是在朝中另外外攀附了高枝儿?
想想也是,自从李氏来咱兴古郡后,好好的兴古郡变成了李氏兴古,恍若是建宁李氏的别院。
覃家郭家林家这样的,自认没法与李氏抗衡,但朱家却不一定,说不定他们家老大脑子一抽风,想要硬抗一波呢?
打犟驴子,未尝不是打给有心人看的——我就打了怎么地!
好手段!
先嫁给你一个姑娘,反正这姑娘也是人家不要的货色,连带着给你一份丰厚的嫁妆,然后,再狠狠收拾你,叫你狗日的不懂行情!
这兴古郡,说到底,还是朱家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铁打的地头蛇,流水的过江龙,你什么时候见过那过江龙将地头蛇一直压制得死死的?
你犟驴子自认攀上了高枝儿,就目中无人了?
我打的就是你!
人家说,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朱家这是直接升级了哦,先给你一个姑娘,再打得你残废!
这升了何止三级五级!
想什么都不如静观其变,明天,事情是怎样的,有心人,一看便知。
于是,第二天,许许多多的有心人,便盯着朱家,几乎将李家主宅都给严密布控了起来一样。
李一驴这院落周围,平白无故多了许多闲杂人员,做各种小买卖的,尤其多,赶也赶不走。
但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所有人的预料!
一大早,朱家的家主郡尉朱武便出现在大街上,手里拎着一个偌大的食盒,很沉重的样子,另外有几个郡尉府的兵卒,抬着大小几个酒缸似的,满面春风一路走来,逢人老远便招呼着:“吆喝,这不是李家的二大爷么?您老身子骨还好?瞧这说的,这不是昨晚和妹夫子约好了嘛,今日早上一起早餐,”
说着,还特意将手里的食盒晃荡几下。
“小乐轩的灌汤包子,堪称一绝,您老今儿个就别介,下次我请您!不说了,妹夫子指不定都等得急了,怪我呢,这喷嚏啊,几乎就要打出来了,硬生生被我憋了回去。”
“回见了您呐。”
“袁家的,要不,一起去吃点?妹夫子,又不是旁人?不去?那好吧,下次,单独约。”
“这李家的,你家男人最近可得看紧点,反正,老哥我就这句话,自己个儿想去吧,都是为你好,别只知道屋子里的那点事儿,有时候啊,眼睛也往外面瞅瞅……”
“狗日的张大嘴,看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别总想着人家的庄稼地,自己的那份荒得长满草,都能编许多顶绿帽子了。干嘛?想开铺子做帽子生意不成?”
一路招摇,一路招呼,一路炫耀,缓缓来到李一驴院门前,朱武已经浑身是汗。
这满大街的人都在议论着,从来不见咱们郡尉大人如此好客热情,却不知道朱武恨不得一脚踹开院门,将那王八蛋拉起来暴打一顿,再头下脚上丢井里去,灌他一肚子的水,才解气。
左右看看,依然有许多有心人在窥视着,踹门是不可能的了,直接进去更不可能,按照昨夜约定,朱武站在院门外大声吆喝:“妹夫子,妹子,还不出来接着,沉啦,拎不动了,快点的,别墨叽。”
吱呀一声,院门响处,女人当即便扑了出来,抱住大哥开心不已,笑得那叫一个肆无忌惮,甚至可以用放浪形骸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接着,李一驴那高大身影也出来,一把接过大舅哥手里的食盒,狠狠瞪了一眼女人,高声道:“还不去收拾收拾,我与兄长好好畅饮一番!”
女人嗯呐一声,千娇百媚地进屋,好一个风摆杨柳,那细小腰肢,几乎都要扭断了去,让街头角落里无数双眼睛顿时炙热起来,呼吸都不顺畅了。
然后,几人便在院落中的石桌石凳上开了宴席。
更可气的是,院落的门,也不关!
这场宴席着实做作,整个南中七郡,也没有听说哪里有早餐便开宴席的搞法,但人家做戏做全套,就是做得过了头,你又怎地!
你知道人家这是在演戏,他也知道你知道他们在演戏,你也知道他知道你知道他们在演戏,可人家就是演了,又怎地!
豪门不易呀。
李一驴本来是不屑于搞这一套的,但犟不过女人的泪蛋蛋哗啦啦地掉进水杯杯里。
经此一役,那女人已经找到了制服犟驴子夫君的窍门——只要来一个默默无语两眼泪,泪蛋蛋掉进了酒杯杯里,保证这犟驴子立马服软。
后世有个所谓的“脏鞋子理论”,说有个人穿了一双簇新的鞋子,雨后的路上,刚刚出门,自然也就十分小心,生怕沾了泥水。但无论如何小心谨慎,还是一脚踏进泥坑,一只鞋子也就脏的不成样子。
于是,这人便不再顾及,随意践踏,很快,两只鞋子便都成了泥团子一般。
这个“脏鞋子理论”,说的道理其实很简单,一旦你什么事情开了口子,接下来,什么都无所谓了,有第一便有第二,有第二便有第三,心理防线一旦崩溃,满盘皆输和盘托出都是常事。
犟驴子那晚吃不住媳妇儿的泪蛋蛋掉进酒杯杯里,便答应了和大舅哥一起找沈腾去为朱家讨要一些利益,也就不在乎多一场戏份的演出了。
想想也是,豪族不易。
疼爱媳妇儿的男人,同样,大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