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赵荑戴着面纱,站在屋檐下,静静看着院子进进出出忙碌的赵濯等人。她嫌帷帽不方便,索性换了面纱,也不算坏了礼数。
雨虽停了,但大家身上的蓑衣还没脱去,毕竟出门在外染了风寒不是小事。三辆马车有两辆断了车辕和车轴,损毁得无法再用。仅剩的一辆车厢棚顶也被刀剑划开几个大大的口子,垂下的油毡被雨水淋得湿哒哒的,如经了暴雨的丧家野狗的尾巴一般。赵荑仰头看着初霁的天空,淡淡的蓝中透着几分水色,如透明琉璃。
赵涣进院时,正看到檐下望着天际出神的赵荑。他走近施礼并低声回禀。赵荑静静地听着,嘴角微微抿起,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让他们进来吧。”她吩咐。
“是!”赵涣应声而去,须臾就带了两位教头折返回来。
“五奶奶恕罪!”两位教头满脸愧色地躬身行礼。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是小人识人不明,请五奶奶责罚!”娄晋羞臊得面红耳赤。一番调查下来,是他手下一名武师被黑衣人收买,为了钱财下的黑手。这次只是药晕了众人,让他们不能及时施援赵荑,若是黑衣人起了杀心,此刻他们都已是冰冷的尸体。
“那刘五如何了?”赵荑没理会他的话,只径直问给众人下药的武师情况。
“他已畏罪自杀!”娄晋垂头。
“贪钱不外两个原因,要么为人,要么为己。这刘五得了钱,既不设法送出去予人,又不竭力自己带钱脱身。拿了钱财只为自杀?”赵荑嗤笑一声。
“这——”娄晋语塞一下,才又道:“刘五是没料到这么快查到他身上。昨晚到过水井边的人很多,如果不是有人看到他铺盖下的一大包银子,小人也不会疑心到他。”
“哦,那既然抓到刘五,你可问出了什么?”赵荑眉峰未动,只垂眼看着檐下还一滴滴落向地面的残雨。
“小人的疏忽!”娄晋嗫嚅着继续说:“刘五抵死不认,毕竟曾经是兄弟,小人不愿相逼,就想着等天明直接将人带到奶奶这里再审,不想——不想早晨再去,那刘五竟用私藏的毒药自尽了。”
武师常年行走在外,各种暗器和药物都会随身携带,甚至各自有些不为外人道的私藏手段,倒也不稀奇。
“你不觉是有人嫁祸刘五,然后再杀人灭口么?”赵荑缓缓抬起眼眸,眸光渐厉。
“这——”娄晋与赵荑目光相撞,急忙低下头,回道:“小人也有怀疑,但确实没有疑点。看管刘五的人是小人心腹,关押刘五的屋子没有人进过,尸体没有留下被强行灌药的痕迹,毒药应是刘五自己吃下的。小人委实没能查出其他,请五奶奶见谅。”
“安教头可有什么话要说?”赵荑目光扫向一直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安昊。
“小人没能护五奶奶周全,是失职失信。待到了京城,小人自当领罚,绝无二话。只这里离京城尚有距离,请五奶奶延后责罚,也好让吾等此后能出力弥补一二。”安昊拱手垂眸答道。
赵荑眉峰微动,本来扫过安昊的目光此刻倒是凝在了他的身上。这是在提醒她不能此刻处置他们,毕竟山高路远,余下行程尚需这些武师护送。
赵荑忽地轻笑出声:“竟没想到安教头思虑如此周全,倒是我小题大做了!”
“不敢!”安教头神色未动。
“怎会不敢?安教头什么不敢?”赵荑语调忽然尖利起来,一直站在斜后方半步的赵沐瞬间跨步挡在她身前,而赵涣手里长刀已经抵上安昊的后腰。
娄晋吃惊地看了赵沐,又去看身后的赵涣,不知该作何反应。
安昊倒很是镇定:“五奶奶这是何意?”
“何意?”赵荑语带嘲讽:“该是我问安教头吧?”
“小人不知,还请五奶奶解惑。”安昊气定神闲。
“昨晚安教头不肯让那两家人帮忙,急急撵了人走,然后在水井边站了半盏茶功夫才离开。不知安教头在看什么?是没见过水井么?”赵荑说。
“水里下药这样的事小人也是经历过的,自要叮嘱手下人当心。五奶奶可以去问。”安昊不急不缓地答。
“哦,那看来安教头的叮嘱倒真起了作用。”赵荑语气里的讽刺毫不掩饰。
“确是小人的错处,没能防患于未然,小人无话可说。”安昊提了口气,语中带了几分诚恳。
“你二人,一人对手下监管不力,一人难逃嫌疑,我是不敢再用的。只你们是良民,我也不好随意处置。且等明日县里的衙役到了,自有官府的人带你们离开。”赵荑一脸冷肃。
“五奶奶,小人有错,但万事以您的安全为要!且等把您护送到京里,五奶奶怎么处置都好,吾等绝无怨言!”娄晋满脸惶急。
“不必你们操心!”赵荑手臂一甩,转身进了屋。娄晋张了张嘴,又回头去看安昊,见他紧抿着唇,颌角微微鼓起,终是没再说出什么。
当夜,众人依旧宿在村里。马车得重新置办,受伤的人得安置,死去的人无法送回故土,得根据各自家乡习俗或火葬,或就地埋葬,两家武社的人也得等县衙的人来处理。
武社的人被赵濯安排的人围在了一处。娄晋看了安昊好几眼,见对方只是不断来来回回地擦着手里长剑,终是忍无可忍,问道:“安老弟,我们就这样等着?”
“不然呢?”安昊眼皮都没有抬。
“可明天官府来了人,如果说我们勾结匪徒截杀官眷,那我们可怎么办?”娄晋焦急地想去拉安昊擦剑的手,但还是忍住没动。
“没做的事情,不会怨到你我身上。”安昊不为所动。
“安老弟,你怎么,怎么死犟呢?”娄晋抓抓头,已经急得团团转:“那五奶奶认定我们做了不利于她的事,哪里会给我们辩驳的机会?官府哪是讲理的地方!五奶奶说我们是匪,县太老爷就会把我们当匪斩了啊!”
“权势再大也大不过天理。”安昊八风不动。
“你!唉,你这人!我说你什么好呢?”娄晋气得伸手要夺了他的剑,只手还没挨到剑柄,安昊已经一个手腕翻转,长剑挽了个剑花收进剑鞘。
“娄兄不必着急。”安昊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夜空。“你我什么都没做过,五奶奶自也不屑难为我们这些小人物。”
娄晋一脸颓丧,赌气一般说:“但愿如你所言!”说罢,不等安昊再开口,起身朝坐在火堆旁的武师们走去。
安昊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继而抬头接着盯着夜空,也不知在看什么。
而娄晋在转身的瞬间,那一脸颓废已被凶戾替代。他狠狠咬了下牙关,一个火堆旁的武师回头与他目光交会,微点了下头,起身朝屋后的茅房方向而去。
娄晋脚步未停,直接走到武师中间,捡了个空位坐下。武师们已经知道要等县衙来人查问杀手之事,正心下慌乱,见教头来了自要仔细询问。一时间七嘴八舌,喧嚣异常。
“没办法,我已经一再求那五奶奶说只是刘五的事儿,与大家无关,可五奶奶就是要把我们交给县衙,我能怎样?”娄晋唉声叹气。
“五奶奶总得讲理吧!”一个武师语调拔得极高。“我们辛辛苦苦一路护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不感谢就罢了,怎么还能将我们送官?我们做错什么了?”
“对啊对啊!”另一个武师马上接话:“就算是贵人也得讲理!这是以势压人!还有没有天理了?”
“咱们找那五奶奶理论去!”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大家的情绪瞬间被点燃。
“对,理论去!”一时间群情激愤。众武师起身就要朝赵荑的院子涌去。
“大家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娄晋手忙脚乱地拦,只是拉了这个,那个就冲了出去。拉了那个,这个就甩开他跑了起来。他哎呀哎呀地叫着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