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议大夫府里,孙家大老爷孙梁垂首跪在孙老太爷的书房正中,一眼一眼看着独弈的父亲,可孙老太爷似乎完全忘了他的存在,只全神贯注在棋盘上。
孙梁微微动了动跪得发麻的腿,心里升起几分埋怨。自己帮着唯一的妹子有什么错?妹子好了,难不成还能不帮着自己娘家?能看着自己唯一的嫡亲哥哥落魄?
“怎么,这一会儿就跪不住了?”孙老太爷捏住一颗黑棋,眼睛依旧盯着棋盘,说出的话虽无斥责,却让孙梁没敢再多动一下。不过孙梁还是忍不住嘟哝了句:“儿子好歹过了不惑的年岁,父亲就不能给儿子留点脸面?”
“脸面?”孙老太爷哼了一声,将手里的棋子扔到棋盘上,玉制的棋子和棋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不大,却让孙梁瞬间收了声。
“脸面是自己挣的,哪里需要别人给!”孙老太爷将目光转向孙梁。“你虽学业无成,但喜好结交三教九流。能让这些人为你所用,也是你的本事。你只珍姐一个嫡亲妹子,自小娇宠呵护,是你身为兄长的好。但你既出手,就该计划周详,知己知彼。如今两次袭击不成,还枉费你妹子大把银钱,更让那荀翊夫妻生出警惕之心。你还好意思开口要脸面!”
孙梁张张嘴,满脸涨红,无言以对。
“我孙家与赵家势不两立也不是今日才始。只要给赵家添堵的事情我孙家子孙都可做得!”孙老太爷哼了一声,“只徒劳无功的事情,如何值得!”
孙家自认与捬义侯府赵家是世仇,这是当今皇上都知道的事情。但凡能让赵府不好过的或是添堵的,孙老太爷都不介意谋划一番。之所以说自认,是因为两府龃龉起于一句戏言。当年孙老太爷的父亲孙予早于老捬义侯赵行追随先帝,后来赵行崭露头角,得先帝看重,孙予面对一个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小辈,自是心里不服,常各种难为赵行。好在赵行虽年轻,涵养很是不错,两人倒没起过正面冲突。在攻打琅州前,孙予因先帝将前锋之职交与赵行而心有不满,更当着先帝的面,要求与赵行一起攻城,谁先破城,就可要求另一人给自己做一个月的牵马小厮。赵行本不欲理会,奈何孙予各种纠缠不休,终于惹得赵行火起,应承下来。攻城是大事,先帝认为二人不过戏言,不过以此为赌有助鼓舞士气,倒也乐见其成。不想琅州攻城一战惨烈异常,赵行见强攻艰难,遂令军士后撤,再寻他策。孙予认为赵行贪生怕死,不从军令,依旧强行进攻,不仅累得手下军士死伤惨重,自己也被流箭射中,命丧琅州城下。先帝震怒,但因孙予已死,也就未加追究。孙予之妻得知夫君阵亡,当夜悬梁自尽。孙予之子孙长翼,也就是后来的孙老太爷连失至亲,悲痛欲绝。事情本由孙予不听号令而起,但孙长翼认定是赵行故意为之,至此发誓与赵家势不两立。赵行过世后,孙家依然不依不饶,与捬义侯府各种为敌,两家势同水火。
此刻听孙太老爷并未因自己出手对付荀翊夫妻而生气,孙梁立时挺直腰背。“父亲教训得是!”他的语气比之刚刚诚挚了不知多少。
“尾巴可扫干净了?”孙老太爷瞥了他一眼。孙家可以背后做各种小动作,但前提是不能留了证据。孙家目前可没有和对方正面对抗的实力。
“父亲放心,动手的都是职业杀手,对方抓不到活口,而且我那朋友就是做此买卖的,一定守口如瓶。”孙梁信心满满。
“嗯,跟你妹子说,适当放放。既然荀家三房有动作,她何苦自己出头。若惹了隆昌侯的眼,我也保不了她。”想到隆昌侯荀观那张冷脸,孙老太爷也有些犯怵。侯府的事情,他本不欲理会,但既然女儿想当侯夫人,现在儿子又搅了进去,由不得他不用心琢磨。荀家老大没了,他还是高兴的。毕竟荀家老二是他的女婿,若能承了爵,于孙家而言,只有好处。想到这些年自己官场裹足不前,孙家也无子弟出头,他心里就生出莫名的恐慌来。如果能有个强有力的靠山该多好!
二太太孙氏娘家这里父子相商,而另一处的三太太周氏的娘家却是乌云密布。
“老二如此糊涂,你作为兄长,也难辞其咎!”周老夫人手里的鸠杖敲在青砖地上,砰砰作响。
“母亲教训的是!儿子未尽到监护之责,任由二弟胡为,请母亲责罚。”周大老爷以头触地,语气里带着痛心懊恼。
“母亲莫要责怪大哥,是儿子自作主张,瞒了大哥。母亲若要责罚,就责罚儿子好了!”周二老爷跪在兄长身侧,急急跟着叩头。
“好啊!”周老夫人气极反笑。“既然你们兄弟如此兄友弟恭,待哪日周家大祸临头了,你们也要这样才好!”
“母亲!”兄弟二人齐齐看向周老夫人,又齐齐磕头认错。
“母亲莫要气坏身子!”周大老爷直起腰背:“二弟也是无法。那周蓝又以当年事情要挟。若二弟不照做,她就会将手书送到御史台。二弟也是怕牵连家里,才出此下策,母亲切莫因此动气。”
“都是孽障!”周老夫人看向满脸悔不当初的周二老爷。“那丫头当年以此事要挟,逼着我将她记在名下,成了嫡女,可见心机手段。老二当年一念之仁救下那人,如今看来,不过圈套罢了。我原以为周蓝与那人勾结,拿住老二把柄,不过为自己谋个好亲事。现下看来,倒是我小瞧了她。她的心真是大啊!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狠心一剂汤药下去,一了百了。终归是我妇人之仁了!”周老夫人眼里满是疲惫,腰背佝偻,看着更加老态龙钟。
“母亲!”周二老爷向前膝行两步,语带哽咽地说:“让母亲忧心,是儿子不是!是儿子识人不明,给家里闯下滔天大祸。是儿子罪该万死!”
“好了,二弟!”周大老爷听出他话里的未尽之意,皱眉阻止。“你就算以死谢罪,祸事已然闯下。那人当日在府里住过,这事无可否认。他与周蓝勾结,有意陷害,让周蓝得了你的手书。一旦探查,与谋逆罪臣有牵扯的事实,我周家哪个能自证清白?这是灭门大罪,周蓝仗着祸不及出嫁女的律例,才如此肆意妄为。当日说与你的话,今日依旧没变。周家一门,荣辱与共,患难同担。二弟莫要再说些有的没的!”
“大哥!”周二老爷眼里蓄泪,满脸愧色,哽咽着说不下去。
“冤孽!冤孽啊!”周老夫人看着兄弟二人,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待母子三人情绪平复下来,周大老爷说:“母亲、二弟也莫要气馁。周蓝不足为惧,她不过那人手中一把刀,没了周蓝,也会换另一把。那人不过想逼我们为他做事罢了,好不容易布了局,引我们掉进去,他怎会舍得轻易放弃!他暂且不会动周家,我们目前无甚危险。只这么多年,我冷眼看着,那人似乎事事针对隆昌侯府,但凡逼我们出手的事情,都与隆昌侯府有撇不开的关系。”
“大哥是说,那人与隆昌侯府有仇?”周二老爷拧眉。
“极有可能!”周大老爷看向周二老爷:“二弟那里如何善后的?”
“大哥放心。右武侯卫本就执掌烽候道路,得消息知附近有匪徒出没,滋扰信息传递,采取行动是正理。后来发现消息有误的情况时有发生,遮掩过去不是难事。当日行动是乔装过的,荀家老五也抓不到把柄。”周二老爷说。
周大老爷放松了绷紧的脸,眼里露出狡猾。“无论怎样,二弟日后需小心行事。周蓝再有要求,能拒则拒,不能就暂且拖着或敷衍了事。事情办了,办不成只能怪运道。让我们做的,我们听命做了,那人还能说什么!”
“大哥!”周二老爷有些瞠目结舌,这还是自己那个方正不苟的大哥么?
“跟你大哥好好学学!万事有变通,卑鄙无耻的下作之人,哪里值得你以诚相待!”周老夫人摩挲着鸠杖顶端的斑鸠,总算松缓了语气。自己这个二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轻信,她心下叹气。
想想当年——,唉,算了,当年一步错才使得如今举步维艰。且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