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不安地熬过了糟糕的一日。
封修洛确认“仆”的状态已经稳定,便将他们领入屋内。
“三位坐吧。”
薛奕辰出面招待。
他们的神色似有异样。
“三位是有什么疑虑吗?”
源原犹豫道:
“…陈单凌他,是不是出事了?”
“暂时封印罢了。”
朽白说着,又问道,
“主人的家属,现在情况如何?”
“他们在二楼的客房里,一切妥当。”
朽白轻轻点头。
他沉吟半晌,便上了楼去。
轻叩房门,开门的是陈鹿。
她心慌了一整天,本以为来的会是陈单凌,看到朽白,心又一紧:
“…哥哥呢?他没回来吗?”
“主人已歇息了。”
朽白动了恻隐之心。
陈鹿与他逝去的妹妹年纪相仿,他暂时不忍将陈单凌魔化与否的问题透露给她。
陈忆楷随后就到。
他招手,让陈鹿跟着他到天台去透气。
雨过天晴,这时的空气最为清新。
夜空深邃如海,微风中的落叶披着凉月的银辉轻轻落到天台的木地板上。
没有雨棚遮挡的区域还湿漉漉的。
陈忆楷带着陈鹿,坐到雨棚之下的小茶歇区里。
“忆楷哥哥。”
“哎。”
“今天有什么事这么急呢?”
“咳…就是你哥还是不放心你们,让我们照顾几天。”
陈鹿懵懂地凝望眼前潮湿的地面。
地面映着的月光雾蒙蒙的,正如她现在的思绪一样的一头雾水。
“哥,你们这是聊啥呢?”
“噢,忆颦。”
陈忆楷招呼苏忆颦靠近,悄声道,
“我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办,‘王’昨儿个遭了暗算,情况很复杂。”
“噢……所以封印‘王’就是因为这个?”
苏忆颦与人际交往隔绝了那么多年,暂时理解不了陈忆楷特地小声说话的原因。
她就这么直接以正常的音量回了一句。
陈忆楷连忙捂住苏忆颦的嘴:
“忆颦!可别说了……”
“什么封印?‘王’是什么?”
以为忆颦不会再多话,刚放了手的陈忆楷没过三秒就后了悔。
“你说‘王’啊?你哥哥喽。”
“你这孩子!
“哎得得得,你下去,我跟他妹妹好好说说。”
“为什么是我哥哥?封印?封印他?为什么啊?”
陈鹿急得望着催促苏忆颦离开天台的陈忆楷,语气中带了点哭腔的颤。
她一急就泪失禁的体质,让陈忆楷很是心慌。
陈忆楷知道陈单凌“追溯”力的厉害,也知道魔化后可能不再需要依托血液,只怕到时候刚魔化就知道陈鹿哭过,那自己可就有苦头吃了!
陈忆楷欲哭无泪,态度更为卑微:
“你别哭啊……别急别急我慢慢儿跟你说好不好?”
陈鹿啜泣着“嗯”了一声。
然而,在陈忆楷正思考如何能尽量不让陈鹿伤心地去解释现在的事态的时候,一支银箭瞬间擦过他的额头,削去了他额前卷翘而起的几根发丝。
好在陈忆楷的感官并不迟钝,他的实战经验充足,刚才他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只一把将陈鹿推远,他自己也退了两步。
“啧,偏了。”
这只是很小声的一句话,但足以被吸血鬼捕捉。
射箭的人就在楼道口的上方,但那人蒙着面,听声音只知是个女子。
这是什么时候来的?
陈忆楷惊魂未定,他心底也有一丝庆幸:
还好先让忆颦下楼去了。
陈忆楷不敢轻举妄动,他轻拍陈鹿的肩膀,低声道:
“你去躲起来。”
陈鹿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
她何曾见过真正带着杀心的人在自己面前?
直到陈忆楷推了她一把,她才迈开僵硬的步子下了楼去。
陈忆楷将门关好,目光顿时变得阴狠:
“合着当年的教训你们是嫌不够啊。”
“呵,教训?一帮吸血的怪物也配提‘教训’!”
说着,那弑鬼者亮出一把闪着寒光的纯银匕首。
在雨后出奇清冷的月光下,匕首上状如铃兰的雕花之间,闪烁的光泽宛若来自寒冰。
弑鬼者跳到陈忆楷面前,试图刺击陈忆楷。
陈忆楷毕竟是杀过那大量弑鬼者的“暴君”,这样稚嫩的攻击对他而言太过迟钝。
而带着对陈兰的悔恨和对那副熟悉面庞的思念,陈忆楷的思绪几乎被悲愤与不甘占满。
他知道这是重要的情报来源,必不能伤她性命。
可生擒的难度难上太多,陈忆楷情急之下、上前一把扯下了弑鬼者的面罩。
他愣了。
这正是那个像极了陈兰的人。
匕首又向陈忆楷一刺。
陈忆楷回身闪躲,反手将匕首夺过,利刃对准了这名弑鬼者的颈部。
他停住了动作。
现在要杀死眼前这面容熟悉的人,何其容易?
见到相似之人又何尝不算重逢?
他自然舍不得。
“假慈悲。”
女子向下一蹲、飞起一脚踢落陈忆楷手中握着的匕首。
再顺势把匕首接下,拉远距离又再次冲刺而来,发起下一波的进攻。
“你认识陈兰吗?”
“认识!怎么不认识?那是我的姥姥,就是被你们这帮吸血鬼杀死的姥姥。”
二者对话过程中,陈忆楷的行动也只是不断防守。
“不是这么回事!”
“我不想听你狡辩。”
“你姥姥是村里的人拿猎枪打死的!”
“吸血鬼果然是一派胡言。”
又周旋一阵无果,陈忆楷也很无奈。
他面对这张越看越亲切的面庞实在难以出手,尽管对方一心只想杀了他。
“阮歌。你记好了,这就是杀死你的人类的名字。”
这名叫“阮歌”的弑鬼者趁陈忆楷愣神之际闪身到他背后,就要对着心脏的位置刺去——
黑蓝色的气韵将刀口挡开,发出了清脆的“当”声。
陈鹿刚才下楼回过神来,就急着找朽白诉说了天台的情况。
“吾还未寻汝等弑鬼者的麻烦,汝等倒先侵扰至此?”
阮歌没有接话,她知道眼前这个人物不简单,正仔细寻找破绽。
可呼吸间,几缕细丝突然在她气管上收紧。
那是朽白的亡息。
黑蓝色的细线缠住阮歌的气管,她无法吐息、更无法吸气,面庞憋得通红。
“吾无暇多言。听否解释,均为汝之自由。然若汝仍有冒犯之意……”
朽白微微眯眼,金瞳死死地盯着阮歌,
“汝必不得生离此地。”
他的亡息渐渐渗入了阮歌的肺部,随时可以将其肺部与气管一并刺穿。
“自个儿琢磨,你就对那些人说的你姥姥的死因那么深信不疑?你就不觉得有破绽吗?还是你瞅着我像在说假话?”
阮歌动摇了:
多年以来,她心里只隐约觉得这件事有蹊跷,但每天受着仇视吸血鬼的弑鬼者群体的熏陶,她的恨意被先一步放大,事实如何早已被抛诸脑后。
起初,她明明对这一切尚有怀疑。
朽白散开亡息,阮歌虚脱跪倒在地。
他睨着猛咳着的阮歌,冷声道:
“极端之行,于汝无益。”
这倒算是句劝说。
朽白的打算,也是活捉这个弑鬼者。
阮歌身份特殊,陈忆楷定会在意、也会不忍出手。
这些朽白都猜得到。
在魔界生活多年,任何恶魔细微的眼色都可能招致消亡。他虽因于人世停留四年时间而稍有懈怠,这辨色的能力却仍极其出色。
朽白明白,若是让陈单凌来决定,陈单凌也一定会尊重陈忆楷的选择。
这里不比魔界,还不需要那么彻底的“独善其身”。
友方的人,帮一把也没什么损失。
只是不动声色地以最狠毒的手段威胁敌人的事,就只有身为恶魔的朽白最为擅长。
对来犯者不狠,来犯者只会以为还有机会。
云泥之别的力量差距,能够直接葬送不怕死的来犯者,也能让没那么想赴死的来犯者放弃抵抗。
阮歌也才明白:
这处住宅中的吸血鬼,不是她单枪匹马能够对付的。
她更不知道,这里还能有恶魔镇守。
弑鬼者曾因“暴君”陈忆楷的血洗而溃散一回,再之后就很难有发展成员的机会,后来的人类被吸血鬼影响得太少,几度险些蒸发在人世。
随着近四年吸血鬼数量激增,受袭的人多了,弑鬼者也就变得多了。
即便有个别受袭而仇视起吸血鬼的单独个体,也很难正式以“群体”的方式吸纳到弑鬼者的行列中。
他们的仇视过于畸形,即便在“还击”吸血鬼的过程中异变成为吸血鬼,其他成员也不会因为曾是同盟而抱有任何感情。
这也是阮歌会独自来到这座危险住宅的理由。
她从未见过四翼吸血鬼,更不用说恶魔。
陈单凌被封印、又藏入隐藏了气息的密室中,阮歌便更难察觉到那点微弱的属于四翼吸血鬼的气息。
在她的认知中,吸血鬼就是一帮人形的、会吸人血、会杀人的怪物,她不觉得吸血鬼是由人类转变而来。
恶魔她没见过,近年来她见过的弑鬼者中,也没有任何一人见过恶魔。
隐隐约约向着恶魔转变的四翼气息,是她刚刚才发现的。
至于姥姥,她只见过姥姥死时的模样。
而她的脑海中,几乎没有姥姥的痕迹。
在姥姥死前,阮歌的脑海中甚至连一点一起与其生活过的记忆都没有,连姥姥关于“被吸血鬼杀害”这件事的时间记忆也没有。
明明疑点重重,却只因一直被灌输的对吸血鬼的恨意,使得自己也走上了弑鬼者这条极端的路。
阮歌思绪混乱。
陈忆楷伸手要拉起她,被她一躲。
“吸血鬼别碰我。”
“……成,那你自个儿起来。”
刚才阮歌是脱力跪倒的,落地时全然没有力道的缓冲。
一要发力起身,只听得膝盖处“咔嗒”一声,她吃痛得使不上力、差点再次趴倒。
陈忆楷扶住了阮歌,阮歌又想挣脱。
这要强的性子,虽说与陈兰性格不同,倒也真像是她一家的。
只是不知她记忆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骗局,得等陈单凌醒来再看了。
没等阮歌抽出手,陈忆楷先拉着她坐到茶歇区的椅子上,免得受凉。
“陈兰跟你提过我吗?”
“……不记得。”
陈兰生前时候的任何记忆,阮歌完全记不起来。
陈忆楷叹了一声,以为是陈兰不想提他、或是久了就忘了。
毕竟他出现在陈兰生命中的时间比,甚至连三分之一都没占到。
“…你在这儿先歇着,过会儿想好好谈了,叫我过来。”
陈忆楷拉开了楼道的门,又回望一眼,
“我叫陈忆楷。”
阮歌没应声,陈忆楷也下楼去了。
走到二层的客房,正好碰上陈单凌的家人跟随在朽白身后。
“这是上哪儿?”
“携几位见主人一面。”
陈忆楷见他们心情沉重,便凑上来,凑到朽白身旁:
“谈得怎么样了?”
“家属还需适应。”
密室的门缓缓推开,结晶的红色似乎更像血了,陈单凌头上魔角的光芒暗淡,隐隐露出其中已经实体化的魔角。
再细一看,陈单凌原本紧闭着的双目此刻微睁。
瞳色未变,但毫无神采。
陈忆楷心中一咯噔。
陈单凌迷失于“心魔”术法中的样子,他每次想到都还有些后怕。
这会儿陈单凌被封印着,还没那么紧张,但陈单凌的家人就真的从未见过了。
陈单凌的眼神空洞,视线完全没有对焦在家人身上。
“封魔黑棺”,果真是“棺”。
那天雨势太大,陈忆楷还未来得及看清这个结晶。
这时仔细观瞧,才发现这晶体的颜色上红下黑。
昨天刚封印的时候还是血色的红,今天似乎更黑了。
望着陈单凌憔悴的脸,年仅十三岁的陈鹿鼻头又一酸,内心充满着愧疚与恐惧。
愧疚,是她觉得:
如果那天没缠着陈单凌陪她吃夜宵,源原姐就算要拿钥匙,店里应该也不会有人。
那吸血鬼没碰到人的话、也就不会出这种事。
可这种事谁又说得准?
那一场意外,由谁担责都不应该。
恐惧,是她见过:
陈单凌在她面前杀死吸血鬼的样子。
他毫不留情的模样太陌生了,她熟知的哥哥不会这样狠辣。
结晶中,陈单凌眼眸一动,目光在陈鹿脸上停了下来。
虽是无神,却似乎带着复杂的情绪。
读心的能力还在。
迷离之间,陈单凌感受到了陈鹿的自责。
这不是你的责任…
乌唇微启,但他目前的状态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他说不出话来、意识也不足以支撑他说出话来。
“……你刚才说,如果不进行到那一步,单凌就只能这么度过?”
“是的。”
“我们会适应的,单凌也不会希望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您能理解,吾不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