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就往山上跑。
山很陡,也没路,都是深草和灌木。上了山,他已经精疲力竭,只是下意识的手脚并用往上爬。爬到半山腰,朝下看看,他们没有追上来,站在那里吵吵嚷嚷地朝上眺望着。
也许有人已经追上来了,只是草木太深二狗看不见。
二狗不想再爬了,再爬,没有被捉住,自己首先就累死了。
二狗找了个隐蔽的地方,钻了进去。他就像一个逃脱猎人追捕的野兽,趴在那里直喘气。喘出来的气体火辣辣的,感觉是一股一股的青烟,好像整个肺部都在燃烧,烧得胸腔很疼。他想喝水。他本来是带着一瓶矿泉水,跑的时候扔了。
果然有人追上来了,二狗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不想再逃了。他想:要死鸟朝上,不死翻过来。想逃也逃不了,不如躲在这里,说不定还能捡条命。他想起读过的《梅岭三章》,陈毅就是躲在草丛里,捡回了一条命。
陈毅在断岩草莽中想的是“取义成仁今日事,人间遍种自由花。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死后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二狗没有陈毅这样的思想境界。他不会去种什么“自由花”,他就想造几间房子。他也没想去“斩阎罗”,不是没想,是经常想,想杀的不是阎王,不是国民党反动派。二狗想杀的是他家的仇人。他的仇人太多了,几代的仇怨。祖父那一代就有仇人。二狗的祖上是很有钱的,祖父就是地主,解放后被镇压了。听说也没干什么坏事,就是因为家里有钱,人家想分他家的田,分他家的房子。如果他家的房子还在,那他现在一定住的是高楼大院,不是现在的破屋子。也就不会东奔西跑,做着这种玩命的买卖。
他的大大也就不会娶了个哑巴老婆,养下三个光棍汉。他的哑巴母亲,娘家也是个地主。没有这两顶地主的帽子,也就不会有天旱时,伟南那狗日的,放了他家的水,截了他家的水源,把他大大打得趴在水田里,几个月都起不了床。也就不会有海金那王八蛋,占了他家的屋基,把房子都造到他家的院子里了。
一切根源都来自于土改工作队。工作队的人,是找不到了。如果能活着回去,眼面前的仇人是跑不掉的,早晚要报复。村里大大小小的仇人像芝麻粒一样的多,一簸箕都装不下。因此,也就不会说什么“死后诸君多努力”的话了。那些村里的人“努力”不“努力”,跟自已没有鸟关系,何况他们也不会为他烧“纸钱”。
还有一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家里托媒好不容易给他哥哥大狗寻到了一门亲事。女方上门察亲的时候,周围邻居那几个女人就当着自己家人的面,数落着大狗的种种不是。一桩婚事就被她们搅黄了。大狗都三十多岁了还一直没老婆。
二狗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几个小时也就过去了。
搜山的人终究没有找到他,有几次就从他的身边走过去。后来,山上没有了动静。他准备离开那里。可是当他钻出草丛,站起身子,往山下一看,山下站满了人,比以前好像又多了不少。
远处的路口也有人操着家伙把守着。
二狗赶忙蹲下来。心想,这些湖南猴子把解放前剿匪或搜捕共党的伎俩都使出来了,想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即使能逃离这个镇子,其他的地方也会设卡。电视肯定播了,整个县都不会有他藏身之地。
汽车绝对不能坐,警察肯定一路盘查。只有待在山上。待在山上也不行,没饿死,先渴死了。二狗想不出任何脱身之计。他又伸起身子,拨开树叶,朝山下看。看了一会,突然,就像以前读书写作文时那样,一个灵感从脑海里闪了出来。他为自己这大胆的念头激动不已。
他看见了距离自已不远的地方,有座楼房。昨天,他就留意了,那是派出所。他无论到什么地方,首先要搞清楚派出所的位置。
二狗想去投案自首。一是不会落到村民的手里。二是警察讲法律,不会乱用私刑。第三点最重要。他是做善事,是因为归还银元,才落到这步田地,警察一定会网开一面,护送他出境的。即使不网开一面,大不了罚点款,小命总是能保住。这是目前他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
接下来,就是怎么逃进派出所的问题,毕竟中间有上千米的距离。
二狗弯下身子,利用树木草丛的遮蔽,慢慢地向派出所移动。遇到没有树木和草浅的地方,他就匍匐前进。
大约爬了一个多小时,二狗终于爬到派出所的屋后面。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跑进院子,见了警察就喊:
“我自首!我自首!”
接下来的情形跟他料想的差不多。只是有几点不同。一是警察让他抱着院子里的一棵树,再把双手铐上。他的下巴只能抵着树。过了很长时间,银元的事,证实了,可他依然被铐在大树上。
二是没有立刻释放他,却给他老家打了电话,让村里来领人,并关照要带一万五千元钱的罚款。
三是释放他的时候,并没有护送,他是和言文村长一起乘车回去的。好在白水的村民们并没有为难他。
那天,听了他的故事以后,左一凡说:
“那个叫‘白水’的地方,看来我还得去一趟。一是看有没有留下案底,二是让派出所出个证明,证明一下你的善举。”
警察说:
“案底,这里应该能查得到。”他又说,“案底应该不会有,主动自首,东西也主动归还了。”
“谢谢!那太好了!但去还是要去的。”
左一凡还告诉二狗:
“前几天,你大大、大狗、言文,还有我爹爹都来了。了解了一下情况,就回去了?”
“小景没来呀?”
“没。”
“我姆妈怎么样?她知道我坐牢吗?”
“我也打听了一下。我爹爹说,她还好。好像是知道了,但不知道是杀了人,天天到村口等着你。”
二狗听了,眼泪流了下来。
“大哥,有件事我得托付你。”他说,“我的案子恐怕凶多吉少,人恐怕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