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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证会结束后的几天,视频在各大社交媒体平台传来,各个角度的都有,但标题大致相似,都与仁丰相关。

倪安替她心有不甘,一边吐槽邵淙,“你辛苦苦准备这么久,到头来什么也没捞着,这个邵淙呢,名利双收,不愧是商人,还说得好听,让你去增加曝光率……”

周京霓关了平板,躺平在沙发上,“人家是老板。”

她嘴上不在乎,心里还是有点失落,反反复复去看视频里被模糊的自己,猜到邵淙这是明着告诉她,想靠实力获得资源、人脉的想法太幼稚。

周京霓没那么清高。

现在的她需要这些。

隔天上午,一则新的视频登上网络热榜。

邵淙的电话如约而至。

周京霓送客户到电梯口,看了眼时间,离赴约姜栀还剩半小时,干脆不回办公室了,结果从洗手间一出来,就看见小安站在门口左顾右盼。

“在这干嘛?”

“邵总的电话。”小安递上前手机,“刚刚打过好几通了。”

周京霓猜到什么事了,擦着手接过来,不慌不忙地按下接听。

“邵总早。”她若无其事问好。

“花了不少钱吧?”他开门见山,听不出语气,“看来是对我的安排有异议。”

邵淙淡淡地说:“有意见可以提,你功不可没。”

周京霓隔空翻一记白眼。

“您这话说的,我能有什么异议,而且我自己掏钱买热搜不犯法。”她云淡风轻,紧接坦然道:“没漏您的脸,不占您半分便宜。”

热搜那么贵,怎么能花到别人身上。

邵淙像是早看穿她的想法,比她更从容,竟笑了一下,“公司报销。”

周京霓一愣,那头把电话挂了。

真是一山比一山高,她逾矩了,他还这么无所谓。

手机在手心旋了圈,被丢进口袋。

.…..

约定火锅店门口碰面,周京霓一下车,尚未关车门,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喊她,回头,一个栗棕色短发的女孩扬着手,朝她飞奔而来,白裙随风漾起,似一圈圈水波。

几年了。

久到记不清,今日再见,姜栀已开启妻子的这个角色,被狠狠抱住那一刻,周京霓却觉得一切都没变。

“好想你霓霓!”

“也想你。”她笑回。

姜栀问候完,轮到俞白问:“一切都好吗?”

周京霓扬眉,“还不错。”

好久不见有说不完的话,她和姜栀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俞白像个贴身保镖似的,拎着购物袋和包跟在后头,全程不插话,直到入座点菜时才有机会开口,却是替姜栀问服务生有没有热水。

餐厅冷气过足,直吹皮肤,凉丝丝的,热气腾腾的水汽弥漫视线,雾眼朦胧,周京霓的眼睛往两人身上慢悠悠瞥一眼,“呦,真甜。”

说着喝了口冰水。

姜栀揉了揉肚子,与她悄声说:“来事了。”

周京霓问:“你不是肚子不疼?以前上学那会大冬天的吃甜筒和冰奶茶。”

姜栀吐吐舌头,“不是疼,就是这今天走路多了,腰酸的不行。”

俞白朝旁边那堆购物袋努嘴,“就这,下午还要去逛呢。”

周京霓笑得不行。

姜栀在桌下踢他一脚,“烦不烦。”

她说话时嘴角挂着蛋挞渣,一脸幸福洋溢却不自知地怪俞白事儿多,同时想起来件事,问周京霓这两年身体好点没。

“就那样。”疼得厉害就吃止疼药,她总懒得为自己煮红糖姜水。

“还那么严重吗,你早说,我给你带点中药。”姜栀捏捏她手,像在安抚,“等我回去了,让我叔叔给你开点药,到时寄过来。”

“你叔叔中医?”

“对。”

“那得把脉才能开药。”周京霓笑起来,伸手搂过她的脖子,“下回吧,等我回北京的。”

“你回来?”姜栀以为听错,看向俞白。

俞白看周京霓,“什么时间?”

“今年。”

她又解释:“出差。”

姜栀咬着筷子,悄悄打量了她一眼,没察觉到什么,还是岔开了话题,主动说起一高中同学的事。

周京霓涮毛肚,手托着腮听。

正笑着,俞白神神秘秘低下脑袋,往前凑了凑,“就刚刚她说的那个,不是出演了部电视剧的配角吗,你知道导演原本想要谁出演女主吗?”

“谁?”

姜栀送上答案,“杨晓贝。”

周京霓眯了眯眼睛,吹着牛肉的热气,问:“两人长得有点像,不过这里面有什么联系吗?”

俞白干脆直说:“她靠关系拿到角色的,知名大导合作啊,但杨晓贝知道她出演后,当晩回绝了导演的邀请,转头进了另一个剧组,出演央视正剧女主,有趣的是,人刚开拍呢,热度就高涨不下,导演气得吃不下饭,资方连饭局都没去。”

周京霓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估计有矛盾呗。”

姜栀立马说No。

俞白先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到老婆碗里,才说:“资方是赵墨戎。”

他又说:“不知道你听说过他和杨晓贝的包养传闻没。”

周京霓不紧不慢抽了张纸,擦掉嘴角的芝麻酱,调正脖间珍珠项链,抬眼,“嗯”一声,神色不惊地说:“假的。”

俞白不知道她认识赵墨戎,下意识“啊”一声,“你知道内幕?”

周京霓把纸都进垃圾桶,“正儿八经的谈恋爱,不是包养。”

“别乱传。”她看他一眼,“姜栀家开娱乐公司的,你说吴彦祖是女的大家都会信。”

姜栀噗嗤一笑。

俞百意会,做拉拉链动作,“明白。”

菜上齐,周京霓看见姜栀不经意打了个颤栗,抬手在出口风试了试,两三秒后,把餐盘位置一调换,让姜栀坐她的位置,换完座,肩膀上多了个毛茸茸的脑袋,姜栀自然而然地靠着她,手挽着她的胳膊,与对面的人抱怨出发前没看生理期,俞白抿唇笑笑,从塑料袋摸出两个橘子,一个把放到周京霓面前,另个在手里剥皮。

剥完,他塞了一瓣在嘴里试了味道,才递给姜栀。

“甜的。”

姜栀吃得心满意足,手朝他一摊,“还要。”

这样看着,周京霓忽然觉得嘴里一股酸味,在手心吐了籽儿,不疾不徐撂下剩下的橘子。

“我饱了。”

“啊?”姜栀抬头。

“这么快?”俞白同时出声。

“干了碗狗粮。”周京霓指指俩人,“吃着饭呢,两位。”

......

姜栀来澳洲是为了工作,待不了几天,周京霓腾出所有空闲时间陪俩人四处转悠,全程三人行,直到临行前一天,付少钦从墨尔本飞来找俞白吃饭,才得以有单独的姐妹时间。

水花在光下波光闪烁。

周京霓站在轮渡尾,望着视野中越来越近的露娜公园,矿泉水在手里反复晃动,听姜栀的怅然感慨感情那点事。

姜栀背靠栏杆,仰着头,最后说了句:“沈逸回来就提拔了。”然后侧头看她。

“那不挺好。”

“没感觉?”

“我该怎么样?”周京霓按住飞起的裙子,回视,一声气音笑,攥着水瓶当话筒,“是不是想知道我还喜欢他吗?”

姜栀小声狡辩,“我哪那么八卦。”

温凉海风吹来,周京霓闭上眼,以享受状态,轻声与她说:“我俩复联了。”

姜栀大叫,“复合了?!”

周京霓眉头突地一跳,睁开眼,抬手将水瓶抛进垃圾桶,勾起挂在领口的墨镜,“是恢复联系了。”

姜栀如惊弓之鸟,嘴型从“what”变成“我靠”,完全没了先前怕提起伤心事儿的含糊其辞,又趁热打铁继续问:“为他回北京?”

“说了公事。”

“不掺半点假?发誓那种。”她直接赌今年财运。

这一句就戳心头了。

周京霓暂停一秒戴墨镜的动作,转身向前走,对她落下四个字,“半真半假。”

身后接着传来阵阵惊呼,仿佛找到瓜的猹。

她回头。

手一指,点评,“你俩属于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姜栀听到,对她“呦”一声,眼里藏着八百个看暧昧的意思,来回重复这话,声调奇怪,周京霓越听越不对味,一抬头,船靠上岸,人一溜烟儿跑了。

......

机场送走这俩人,周京霓觉得耳根子清净不少。

两口子都这么八卦的,她头一次见。心道,别人躺被窝里干柴烈火,姜栀和俞白估计是嗑着瓜子说八卦。

休假提前六小时结束,回公司,一开电梯,全场目光如潮水打在她身上,小安从工位起来,捧着手机凑来。

“周总恭喜。”

“恭喜我什么?”周京霓一个拐弯,小安没反应过来,撞桌上了,又差点被起边角的地毯绊倒,她推开办公室门,“什么时候铺的地毯。”

“邵总前天来视察,地上有水,就,”小安揉着膝盖,悄悄观察老板脸色,声音越来越小,“就滑倒了。”

“严重吗?”

“那倒没有,只是脸色不太好,吩咐我们弄个地毯,就没了。”小安一五一十交代。

周京霓压根不关心,只担心他会将怒火迁移,得知没事,嘴角露出一抹蜻蜓点水的弧度,坐下来,身子懒懒向后一靠,示意小安继续之前的话题。

小安瞬间忘了疼似的,喜笑颜开,“周总你火了!火好几天了!这是今天官方最新发的,直接刷新热度!”

说着调出一个视频摆在她面前。

就她自己剪辑的那个。

那晚周京霓越想越不服,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对着电脑折腾到快凌晨,一个一个裁剪,修图,录字幕。

周京霓只看了眼转发量,目前为止,六百多万,其余几家媒体的视频虽然不及这一半,但预期效果达到了,评论区都是她的名字。

其中一条吸引她注目。

「祝福周同学」

点赞量零星几个。

显示账号已注销。

周京霓胸腔慢下的一拍慢慢恢复,却久久无法回神。

......

由于视频内她一直居于主角身侧,即便有些模糊,照样被熟人一眼认出,她因此收到许多莫名问候,连尘封列表多年,都快忘记全名的好友都重新现身了,消息疯狂弹,不少在美国的人打着“叙旧”的幌子,邀约她见面。

她打着字,往食堂走。

这些半真半假话无一不是吹捧,甚至拙劣又虚伪,回忆起来他们之前的忽视,以及冷眼相待,她倒不觉讽刺,如今大家都已近三十,事业处于飞速攀升的阶段,都在抛弃无用社交。

她自己又何尝百分百真诚,便笑了笑,拣了几个看上去寻常的回了个谢谢,端了盘子去打饭。

......

北京时间晚八点。

赵家有小辈过生日,由于特殊时期,定在了赵墨戎在南四环的四合院,地儿很小,胜在安静,沈逸与沈砚清一家过去吃饭,由于两台车太宽,差点开不进去胡同,慢腾腾挪了半天才开进去。

如今以沈砚清打头的这帮人,饭局号称上滴酒不沾,家宴上各个毫不推辞。

半途到了互相敬酒的环节,明亮光线下,人影交错,一番热闹,沈逸因第二日要去市里开会逃过一劫,礼节性敬了两杯就一人来到院内,没待一会儿,身后响起脚步声,回头看见林姝与朱珠领着几个小孩往外走来。

他手上的烟还未来得及丢掉,林姝已经遣散孩子们去旁处玩。

沈逸礼貌打招呼,“嫂子,朱珠姐。”

朱珠冲他扬眉一笑,大方坐到他旁边的石头上,视线跟着远处的儿子走动,“以为你走了,没想到搁这儿偷闲。”

沈逸向后一仰头,拉开一段距离才吐出烟,“出来吹吹风。”

“我们也是,他们简直闹死了。”林姝略感慨地说:“托老赵堂弟生日的福,咱们好久没聚这么齐了。”

说这话时,她靠在假山上,抬手挽起落下的发丝到耳后,看见小七往水池扔面包片喂鱼,生气地喊儿子大名。

“沈庭桉!你干嘛呢!”

话音落下,小七抬头往着看了眼,接着掉头就跑。

朱珠笑得合不拢嘴,“这怕是和赵墨戎学的喂鱼法儿吧。”

……

她们伴着夜风闲聊。

沈逸默默听。

说到工作上的事,朱珠探过身来,笑眯眯地与他打趣道:“明年秋天的非遗文化展览在你嫂子的四合院,到时记得领你朋友们过来玩,没事帮我宣传下。”

沈逸微声应下,“没问题。”

林姝用胳膊碰了碰朱珠,“展览不是明年开春的事吗?”

朱珠索性放开了说:“这不走了两家投资人嘛,本来我应该出面,但这毕竟是我学生第一次独自办展,就没插手,然后有回吃饭,崔少怡知道了,跟我说,她亲戚能帮忙,结果这人不仅钱少,还非要求拍一段个人视频,除此之外,官方宣传片,他要塞进来一个十八线的女明星。”

“简直太过了!”她气得咳嗽。

“消消气。”林姝劝道。

她明白朱珠在气什么,非遗展是政府扶持的重点文化项目,届时会有政要人物出席,崔少怡这是想帮自家亲戚拉拢人脉,顺带赚曝光。

“要不是看赵墨戎面子,那顿饭吃得我真想当场走人。”朱珠顿了顿,语气有些不满,“临走前还不断与我说,‘下次有机会与康部长一起吃饭’。”

林姝听得微微皱眉,“赵墨戎知道吗她办这种事?”

“我没说。”

“说了又要吵架。”

“那都是轻了,你又不是不了解赵墨戎,崔少怡干嘛都行,就是不能给他在外头丢人,他那么重面子,在意名声,若知道了,又要家宅不宁......”说着,提起赵墨戎突然给一十八线女明星投资拍戏的事儿,朱珠声音低了不少,“崔少怡气得流产了。”

“什么?”林姝不可思议。

“嗯。”朱珠转着手镯,目色暗淡,似有一分怜惜,“这事上赵墨戎嘴严,陆怀琛去协和体检碰着了,一打听,这才知道。”

“......”

说到这对儿名存实亡的夫妻,两人不似其他人唏嘘,言语间充满无奈,沉重。

似乎是不想沈逸知道过多,她们聊天的声音低了不少。

鱼儿跃出水面,荷花随风摇动,廊下灯光明明晃晃,一声蛙叫与远处的嬉闹声,一同惊动夏夜。

月色揉碎倒映在沈逸的眼中,他弹了下烟灰,活动着手腕向后一靠,垂眸看粼粼波光的池水,神色淡淡的。

这圈人谁不知道赵墨戎那点儿事。

三十多岁那年,他与杨晓贝相恋几年,最后扛不住家里压力选择分手,婚后很快有了女儿,事业上如日中天,可谓圆满,却一直在外头养着女孩,崔少怡想管来着,于是整日抓奸,逮到后找他妈哭,下场是赵墨戎不就范,还闹得两家关系僵硬,后来她改变策略,规规矩矩当起了贤内助,可赵墨戎还是不改,到最后她拿离婚的作威胁,他笑着对她来了一句,“那先让你家从我这得到的东西吐干净”,然后就这么耗着这段垂危的婚姻。

曾经沈逸觉得这两人早晚会离婚,却算错了赵墨戎的绝情程度,从下婚姻这一步棋开始,他就不可能让自己出错,在他眼中美满的家庭永远不敌婚姻背后的利益。

而他只是一个群体的代表。

想到这儿,沈逸忽然觉得嘴里的烟有股苦味。

旁边两人还在聊天。

朱珠摆摆手,“回头我再找找别人。”

听到这,沈逸难得接了一句话,“我朋友正在找传统文化相关的项目做投资,方便的话,发一份相关资料给我。”

朱珠定定看他,眼神里的流波像在欣慰什么,许久才反应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谢谢小逸,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沈逸没什么表情,“不用客气的。”

林姝直言道:“这样,宣传片选角的事儿,我帮你问问贝贝。”

朱珠笑道:“她出演自然好,但是片酬太高了,经费怕是不够。”

林姝示意她等下,直接一个电话打到远在大西北拍戏的杨晓贝那,没说两句就朝朱珠递了个“事基本成了”的眼神,挂了电话,她比了个oK手势。

“她说不用薪酬,但得等这边工作结束的,哦对。”她说:“贝贝还说了,她可以带资进组。”

朱珠满脸惊喜,感动地说:“这怎么好意思。”

“她让你别客气,比起你帮知知办入学的事,这不算什么。”林姝握住了她的手,给她递眼神,“放心。”

朱珠不推脱了,顺嘴问道:“她什么时候回北京,我请她吃个饭。”

林姝不确定道:“那得过两几个月了,范曾滑雪摔骨折了,她着急回上海。”

“亲自照顾啊,护工保姆呢?”

“是贝贝不放心。”

朱珠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喟道:“这么好的人就被赵墨戎辜负了。”

林姝动作一顿,平静地说:“没成挺好,他配不上贝贝。”

听到这句话,沈逸心里有些波动,正欲起身往回走,一道声音先他的步伐而起——

“几位聊什么呢?”

三人一齐回头,来者正是赵墨戎。

朱珠下意识朝林姝扬扬眉。

林姝会心一笑。

沈逸礼貌起身,赵墨戎慢悠悠走来,双手揣着兜与他并肩站,面朝两位坐着的女士微微低下头。

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沈逸抬手抵在鼻尖前,动作轻微不经意,同时在所有人之前开口:“在说朱珠姐展览的事。”

赵墨戎顺着话题与她们聊起来。

来回几句话的功夫,话题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绕到沈逸这。

赵墨戎说:“年轻时别光顾着工作,没事谈个恋爱,出去玩玩。”

沈逸听得漫不经心,“有空的。”

赵墨戎笑看他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又好似无任何弦外之意。

沈逸微微侧头。

四目相对。

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对视了许久,直到赵墨戎率先收了目光,摊一下手,调笑道:“不然到我这年纪就光想着怎么养生了。”

“羡慕啊。”他仰天长叹,“自由自在,还有一家人保驾护航。”

沈逸笑了声,很轻,随风就消失了,声音同样轻飘,“赵哥不幸福吗?”

赵墨戎转过头,眸中笑意深深浅浅,回问:“哪看出来我幸福了,我连你哥都比不了。”

沈逸落眸。

他静静看鱼塘,良久,才回答:“我哥有现在,是他年轻时,一杯又一杯酒喝出来的。这都是他靠自己换来的幸福。”

赵墨戎睫毛隐约一抖。

他被这番话震惊到了。他迟迟意识到,原先那个内敛的男孩蜕变了,眼前这个个头比自己还高的人,已经成为即将要与沈砚清一起守护家族的男人。智慧,理性,冷静,责任心逐渐在沈逸身上显露。

他还是说:“身在福中不知福,当然,我也是。”

噗通一声,一块石头砸落池中。

“你们都别羡慕谁了,我看这池里鱼儿可比咱们惨。”林姝忽然来了这样一句。

沈逸听见动静看去。

林姝站在池边,手里掂着一块石头,回头对他笑了笑,似安抚的神色。

沈逸望着她。

林姝在这幕注视里,给予了最多的温柔。不为别的,因为她什么都明白。

如沈逸这般高门子弟要肩负延续家族荣誉的重担。

父辈的荣耀,他们的枷锁。

权利是襁褓,自由是代价。

沈逸又何尝不懂。

他垂在身微微握起的手,在那个眼神下,慢慢松开,侧过头,半空中盯了赵墨戎一眼,脸上慢慢淡掉最后一点冷漠,紧接着他顶着一张笑脸,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您节制点儿。”

沈逸拂然一笑,接着说完,“喝酒伤身。”

赵墨戎假意听不懂,就懒懒一笑,拍着他的肩说:“好。”

隔着半步距离,沈逸抬起下巴,擦肩绕过赵墨戎,“预报晚间有雨,进去吧。”

......

进屋时寿星在泡醒酒茶,沈逸接过一杯,同他们聊了会儿天,打完招呼就离开了。

沈砚清要和他换车用,他没多想就把车钥匙留下了。

回去路上,沈逸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熟悉的红色大门在夜色下,被顶灯照得幽幽泛光。

司机拉开车门,“小逸,到了。”

沈逸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

自从回北京,母亲就开始明里暗里的为他谋划婚事,他不理会也阻挡不了这事的苗头越来越旺,最终,除了每周六的聚餐,他几乎不回来。

司机手扶着车门后退一步,“抱歉。”

沈逸一言不发地下了车,逆着身后车灯投来的暗淡光影,大步跨进家门,与路过的警卫员打过招呼,推开书房门。

父亲坐在桌前看书。

沈逸把风扇的自动转头打开,“别直吹,对身子不好。”

沈降林看了他一眼,拍拍自己的腿,又低下头去,“盖着毯子呢。”

沈逸往那看了眼。

沈降林寻常关心道:“最近工作怎么样?”

父亲不开门见山,沈逸也不会直接摊牌,就说了说近况。

沈降林一边阅书一边听他说话,仿佛可以做到一心两用,时不时对他讲到的重点作回应,或给几句中肯的见解,就像普通父子间的谈话,直到沈逸说起一个红头文件项目,才堪堪敛神思。

“社会形状需要全社会一起塑造,非一人之力可完成,尤其是关系到民生的事。”他凝视着儿子,“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一把手的话就是打枪的指令,心有异议也要忍着,除非你坐在那个位置。”

沈逸不作答,眸色复杂。

见儿子不说话,沈降林将一枝笔放在桌边缘,另枝平行放在上面,然后指着它们说:“一个是底线,代表原则,一个是上限,代表能力,你站在这中间,忍不住破了底线,会掉落万丈深渊,忍到能力够了,将无限突破上限。”

“......”沈逸抬眉看父亲,“您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梦想吗?”

“搞科研。”

沈逸垂下视线,弯了弯唇,“是啊。”

这一声“是啊”听在沈降林耳中,没由来得沉重,他端坐一分,俯首儿子,慢慢说:“零八年,神舟七号发射后,你在作文里写下过两句话,‘炸弹可以振兴一个国家,也可以摧毁一个国家,所以我们要成为国之脊梁,振兴中华民族’。那时你才多大,我很惊讶你能有这种思想觉悟,甚至以为你是为了写作而写下这些文字,但是后来你的学习成绩越来越斐然,我明白你是认真的,可我总想你为什么那么小就有这种梦想?”

走进这扇门前,沈逸想了各种谈话内容,唯独没想过父亲会和他聊这些,如此突然。

而说起科研梦这件事,还是和她有关

以前他在周京霓外婆家过暑假,见过最多的世面就是化学反应场面,那会儿她外婆总能用各种化学原料制造出奇妙的场面,看得她激动,他上瘾。

他说:“可能是受环境影响吧。”

“环境?”

“看周…”沈逸一顿,改口道:“每周末看电视上科学节目里的人做实验,觉得这工作应该很有趣,后来便想学。”

沈降林拍拍他的腿,“觉得可惜吗?”

沈逸垂下视线,不经意间看见父亲宽厚的手,不知何时长了老年斑,从指骨蜿蜒向上至胳膊,每一寸皮肤都在告诉他,父亲老了。

“不可惜,什么工作都一样。”他帮父亲拉高毛毯。

“从来没后悔过?”

沈逸没直接回这话,拿起桌上的苹果,低着头娴熟削皮,“搞科研的人,若想搞出成果,哪个不是一辈子守在实验室里,不断忍受失败,忍受与世隔绝。所以这两个都是一样的工作,真心搞国家建设工作,就得扛得住质疑,经得住考验,然后拿出成绩。”

“都是孤独的。”他淡淡微笑着,“那又何尝不算殊途同归。”

沈降林看去的目光变深沉。

沈逸把苹果切开,一半递给父亲,“轻松当官最简单,体制内的闷葫芦一抓一大片,但我要这样,您又该第一个不乐意。”

沈降林爽朗地笑了声,语气却不玩笑,沉重而严肃,“枪打出头鸟。”

沈逸低下头收拾果皮,黑发掩没他的眉眼,而那一下一下的慢动作彷佛黄昏落终,一切在他眼中都无所谓了。

他说:“您的儿子,不是为了躲子弹而生。”

沈降林指尖一抖。

沈逸门口抽烟。

月色清浅,灯光朦胧,微风徐徐,吹来院内花香。

沈降林久久侧头,似在欣赏窗外的盛景,目中却只有那道身影。

“听你哥说,你朋友也计划参与这个项目的招标,而且在走关系了。”沈降林说:“你这边虽然还不直接接触,但也要注意分寸,保持好距离。”

沈逸弹烟灰,“谁?”

沈降林说:“这个你不必知道,总之,包括你哥,谨慎过多不必要的私下联系,多事之秋谨言慎行,不可出任何差错。”

沈逸反应很快,淡淡问:“有人指定要这个?”

得到点头,他微眯眼,侧头向屋外吐出一个烟圈,烟雾拢住沉黑眸色。

此次项目意义特殊,各大新能源企业明争暗斗,首当其冲的就是蒋家,而难怪徐家直接不参与,这是为了助力沈砚清背后的人。

有趣。

沈降林说:“对了,还有一件事。”

沈逸斜靠着门框,听到父亲的话,缓缓侧目而视,逆着温暖的廊灯而立,身影颀长清隽,眼神优柔疲倦。

“您说。”

“孟筠过两天来吃饭——”

不等父亲说完,他就打断了,“我不着急结婚,也不会随便结婚,三十之前,不考虑。”

本以为父亲会生气,却只是望着他,而后轻轻点头,心平气和地问了他一句这样的话,“为什么是等到三十之后。”

沈逸沉默。

几十秒过去,他望向天空,月光戚戚,鸟飞过竹林,簌簌作响。

他想,可能是害怕她失望吧。

沈降林看着儿子的眼睛,他目光忧柔,好像在思念谁,突然很轻微一声,像叹气,沈降林拿起那本书翻到折角的页码,戴上眼镜。

“早点回去休息。”

“好。”

简单一句家常,沈逸知道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了。

离开时,庄钰琴恰巧从大门外进来,他喊了“妈”,敛着下巴微微颔首,目不斜视而过,眼中毫无波澜。

......

沈逸昨夜没睡好,起来后整个人都很乏。

在市里开完会后返回单位,他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临时受命陪同上级领导参加博览会开幕式。

在冷气和高温中来回几趟,沈逸头晕得不行,到下班都昏昏沉沉的。

回去路上叶西禹来电话。

叶西禹开门见山,“喝点?”

“不去。”

“那你干嘛。”

沈逸手撑着太阳穴,眉眼疲倦,“回家睡觉。有事电话说。”

“才几点就睡。”叶西禹当机立断,“我过去找你。”

沉默了几秒,沈逸问:“公事还是私事?”

叶西禹没正形地哼笑,“于公呢,找你拿展览资料,于私吧,哥们想你了行吗?”

……

夜色靡靡中,他们坐在电视机前打了会儿游戏,莫名放下手柄开始喝酒,聊起天,从政策谈到没落的房市,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个小时。

叶西禹心情焦虑,感叹钱不好赚。

沈逸心不在焉,听着金融新闻走神了,在桌上用开心果壳摆图案打发时间。

叶西禹扫了一眼,左右没看出这四不像是什么东西,悠悠开腔:“酒后艺术行为,心形啊还是三角。”

“星象。”

“啊?”他来劲了,挨个猜。

“没有艺术细胞就别猜了。”沈逸随手扫乱,将果壳丢进垃圾桶,拿起酒碰了下叶西禹的杯子,“实在不行,转钱告诉你。”

“……”

晚间新闻结束,最后半瓶威士忌被喝光,沈逸终于有了点感觉。

他倒在沙发上,白皙的脸一片坨红,长腿慵懒地交叠,酒杯在手中晃动着,飘荡出寸缕丝闻的酒气,他夹烟的胳膊垂落下去,掸完烟灰,再次递到嘴边,望着天花板吞云吐雾,俨然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意识却很清晰,目光平静无波,不论那边说什么,他都心如止水。

叶西禹喝了一口,手上把玩魔方,低着头说:“你和老周最近有联系没?”

“有。”

“牛,竟然理你。”

下一秒,魔方被沈逸拿走丢进抽屉,他冷声道:“管你什么事。”

“急了。”

沈逸看他一眼。

叶西禹这回不嬉皮笑脸了,认罚一瓶啤酒,仰头就干,速度挺快,就是漏了半桌子酒。

沈逸懒得骂,一把扔了擦桌子的纸在他身上。

叶西禹喝上头了,开始喃喃自语,“最近我忽然感觉周姐与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可能是太久不见,我竟然有时觉得她是虚假不存在的。”

“有病…”

“视频里老周的脸可真漂亮,跟电影明星似的。”

“嗯。”

“靠,她为什么不理我!”他想不通。

“理你干嘛。”沈逸不耐烦。

“想她啊…”

“……”

“不是…沈逸,你说话要钱啊!半天凑不出来十个字。”叶西禹爬起来,一脸委屈。

沈逸微微侧头,“你什么时候对她感情这么深了。”

叶西禹又喝过一大口酒,打开手机,给他看了一张过期机票的照片,然后就开始长篇大论。

“她骂我归骂,你不知道,去美国第二年,我和家里吵架被断生活费,站在麦当劳门口发现卡里最后几十块被自动扣款了,当时下着大雪,我打电话问她借钱,她什么也没问,直接给我买了张回北京的机票,打了一大笔钱,从始至终就说了五个字——不够和我说。当时我就哭了,发誓她这辈子出任何事,都有我叶西禹在。”

说到这里,他的眼泪便流下来。

沈逸闭上眼,没声响,许久,抬手用力按在眼睛上。

楼外雨声清晰,屋内安静如斯。

叶西禹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问:“你要不要看看那个视频?”

不管沈逸看不看,他都点了播放。

沈逸漫不经心地睁开眼。

屏幕光刺眼,他抬手挡,目视指缝间挤出的视频画面。

闪光灯间,她被人墙围在中央,高昂头颅,凝视前方,迎着镜头款款而来,越来越近,直到侧脸闪过,变成背影,与此同时,字幕出现她的名字,她回眸看来。

这一瞬间,他眸光随着闪了下。

终于,她消失在画面里,仿佛在一步步走向遥远不可期的远处。

……

在这个因疫情导致全球经济下滑的劣态大环境下,周京霓反而迎来了属于她的时代。

此时沈逸不知被触动还是别的,只觉眼睛酸。

他推开了手机。

叶西禹眼睛却红了。

“沈逸啊。”他反复暂停那个视频,逐帧仔细看,“我打心底替她开心,简直比被我爹夸了都开心。”

他补了句,“你肯定也是。”

沈逸抿酒的动作顿了下,侧头看向他,咽下去那口酒,浅浅“嗯”了声,抓起手机就往洗手间走。

几十分钟后出来,叶西禹眯着眼看他,“掉里头了?”

沈逸直挺挺站桌前,开新酒,瓶盖一丢,倒满一杯酒,浅抿了口,微微抬起头,“掉你家了。”

叶西禹抬腿就往他那踢,“滚犊子。”

沈逸懒得理他,拍拍裤子,拿起手机打牌,偶尔喝口酒。

叶西禹醉意上来,半躺下来,絮絮叨叨地说起一件事,“说起周姐,前两天老谭聚餐,就你没去那次,你猜我见着谁了。”

“谁?”

“李兆斯。”

沈逸想了想,还是没印象。

叶西禹提点了句,“初中高咱一届,以前追过周姐那小子。”

沈逸斜睨过去,“他怎么了?”

叶西禹开始骂人,骂李兆斯和那帮人,最后气的语无伦次,直接来了句,“之后酒场见着了,你必须喝死他。”

“有病?”

“他说周姐了。”

这话一落下,沈逸掀起眼皮,白烟从唇边丝丝缕缕漫出。

......

晚上十一点多,周京霓正坐在电脑前与几人开视频会议,说着“文件发到你们邮箱了”,手机兀自在桌上连续震动三次。

周京霓一边交代,一边点开,声音随之一顿。

【一段视频截图】

【一个恶搞表情包贴在她没有表情管理的脑门上】

【一个表情:竖拇指】

她扯扯嘴角,心想谁啊,然后看了眼那串手机号——沈逸。

说不上为什么,周京霓心里突然酸楚又好笑。

表情包在屏幕上放大又缩小,来来回回几次。

她忽然特别、非常想他,怕情绪失控,没有打电话,发消息问他在干嘛。

大约十分钟过去,手机震动了下。

是他回的消息。

沈逸:和老叶在家里喝酒。

附加一张不算自拍的照片。

叶西禹全身出镜,姿势奇葩,上半身躺在地上,双腿搭在沙发上,左手挡脸,右手比耶。左下角露出沈逸的半张脸,睫毛垂着,头发有些乱,笑意迷离,让她错神。

又一条消息弹来。

沈逸:他彻底喝断片了。

他发来一段语音,她刚点开,叶西禹鬼哭狼嚎唱《海阔天空》的动静就响彻房间,然后大概是被堵住嘴了,几秒呜噜声后,她听见沈逸骂了几句。

周京霓想到那画面,忍不住笑了。

她看时间。

九点十五。

她点了个表情包发出去,飞速敲键盘:宿醉头疼,明天还上班呢,快睡!

沈逸秒回:明天周六,可以补觉到下午。

周京霓打问号发过去。

看着屏幕内还没结束的会议,她目光萎靡,撤回消息,小声嘀咕了句,“人家有双休,你哪有…”

她抱着手机发呆,犹豫着,回四个字:你睡不睡。

发出去又觉得不对,这语气听来明显是在管他,她又想撤回,这次却来不及了,他的消息先一步发来。

“一会儿就睡,我很乖。”

腔调懒洋洋的,嗓音清润,话里带了浅浅的倦意,莫名缱绻。

周京霓把这两句听了十几遍。

她回:一会儿是几点。

这次手机安静了很久,终于,熄灭屏幕的再次亮起。

【那我们下次见面是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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