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叶开始泛黄时,我的伤口终于结上了深褐色的痂。
这一百来平的公寓里总是浮动着云南白药的气味,床头柜上堆着七八个空药瓶,在晨光里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
柔姐每次来都会带保温桶,汤面上漂着油花的鸡汤、泛着药香的猪脚汤,她说这都是从南禅寺老字号买的。
\"骨头汤补钙,\"她总是一边用瓷勺撇去浮沫一边念叨,\"砂锅要咕嘟三个钟头才算入了味......\"
杨思和小玲像约好了似的交替出现。
杨思则会跟我分享赌场里的一些趣事,她那生动的描述常常逗得我哈哈大笑,不过也会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可能让我情绪激动、影响伤势恢复的话题。
小玲这丫头,每次来都像只欢快的小鸟,蹦蹦跳跳地为我打扫房间,还会在窗台插上一束她精心挑选的鲜花,让整个屋子都弥漫着生机。
谢主任每周二下午会带着实习生上门,那个总发抖的眼镜姑娘举着ct片时,我肋骨处的淤青正在褪成暧昧的鹅黄色。
谢主任的听诊器像块冰贴在我背上滑动,\"第六肋骨的骨裂线都快看不见了,\"他咂摸着嘴,金属听头在我皮肤上压出浅坑,\"你这愈合速度,搁医学院都能当教学案例。\"
天花板上那道蜈蚣似的裂缝突然扭曲起来。
十二岁那年的霉味猛地窜进鼻腔——录像厅后巷的砖墙沁着潮气,三个混混的皮靴碾碎易拉罐的脆响里,第一块板砖砸在腰眼上的钝痛,和此刻肋间的隐痛诡异地重叠了。
我摩挲着痂皮脱落的皮肤,突然意识到,或许从那个湿漉漉的黄昏开始,这副身体就学会了把伤痛嚼碎了往肚里咽的本事。
三哥是半夜来的。
他黑色风衣上沾着秋露的寒气,古巴雪茄的焦甜味瞬间压过了满屋药味。
檀木烟灰缸接住烟灰时,他忽然说:\"丁洁把周家祖宅的紫檀屏风卖了六百万。\"
我凝视着窗帘缝隙间渗入的月光,恍惚间又看见她踩着细高跟走进别墅房间的模样。
裙摆拂过走廊猩红的地毯,像一簇跳动的火焰,在记忆里灼出永不愈合的烫伤。
\"她现在应该在西双版纳,\"三哥弹了弹烟灰,\"或者缅甸。老周在海关的关系网追到瑞丽就断了。\"
他忽然笑起来,月光下的眼尾皱成蛛网,\"你知道最妙的是什么?那批从周家仓库消失的红木家具,现在正在我的拍卖行仓库里。\"
苗武前天来汇报时,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这是练\"弹簧手\"落下的毛病。
他说现在场子里用上了德国进口的监控探头,能看清牌背最细微的折痕。
\"思姐教我的水云袖,现在能在巡场时换掉荷官发的牌。\"他撩起袖口给我看缝在衬里的暗袋,尼龙布料上还沾着赌场特有的烟酒味。
我想起上季度报表里突然提升的15%抽成,突然明白那些多出来的利润里,有多少是这位\"进步神速\"的新暗灯的手笔。
身体恢复得七七八八之后,我带着苗武,跟着郭染踏上了前往河北的路。
临出发前,三哥特意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檀香缭绕里,他慢条斯理地烫着紫砂壶,滚水冲进茶海,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
\"唐山帮这两年爪子伸得太长了,都挠到老子地盘上来了。\"三哥把茶盏往我面前一推,紫檀茶盘发出沉闷的声响。
茶汤在青瓷杯里打着旋,黑得像淬了墨。\"郭染门路邪性,你跟着她先摸清底细,别急着亮牌。\"
我抿了口茶,苦涩在舌根炸开,转瞬又化作一丝回甘。
三哥的茶从来不是白喝的——他既然让我动身,说明唐山那边早就布好了局。
\"放心,给你备了硬菜。\"三哥突然咧嘴一笑,骨节在茶盘上敲出两声脆响。
我没多问,但心里清楚——三哥手底下那批人,早就动了。
他们是三哥当时对付何二爷带的那帮江湖人,个个都是刀口舔血的老手。
三哥给他们起了个名号,叫“二十八宿”,取的是天上星宿镇四方之意。
而这次,他派来的是“东方苍龙”。
苍龙的老大是周沧,代号“角木蛟”。
周沧这个人,往那一站就像尊黑铁塔。
一米九二的个头,肩膀宽得能扛起半扇猪肉,脖颈后面纹着条青龙,龙尾一直盘到左耳根,说话时龙须跟着腮帮子一抖一抖的。
他的眼睛是最让人发寒的地方。
眼窝深陷,瞳色漆黑,看人时不带情绪,却像能直接剜进骨头里。
三哥说过,周沧的眼睛是“死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沉着杀机。
周沧的拳脚功夫极硬,八极拳的“顶、缠、崩、靠”被他练到了骨子里。
他打架时没有花哨动作,每一招都直奔要害,肘击如铁锤,膝撞似重炮。
以前曾有个不长眼的混混被他一个“贴山靠”撞飞三米,肋骨断了四根,当场呕血。
如果说阿东是“北方玄武”的盾,专门负责三哥的安危,那周沧就是三哥的刀,专斩那些不长眼的对手。
玄武主守,苍龙主攻!
三哥的“二十八宿”里,东方苍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都是对外征伐的利刃,而周沧,就是那把最锋利的刀尖。
而现在,这条恶蛟,正盘踞在唐山的暗处,等着撕开第一道血口。
我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城市轮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肋间那道新长出的嫩肉。
苗武在旁边摆弄着他的弹簧手道具,金属卡簧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惘哥,这次要见血吗?\"苗武突然压低声音问道,手里的扑克牌洗得哗哗作响。
\"得看唐山帮懂不懂规矩。\"我摩挲着新手机的边缘,金属外壳在掌心里泛着冷光。
临行前三哥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他那双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拍在我肩上时,冰凉的触感至今还留在皮肤上:\"告诉小周——\"话音在记忆里拖出长长的尾音,像刀出鞘时的嗡鸣,\"这次我要唐山帮记住,过界的爪子...得剁!\"
火车穿过隧道时,玻璃窗映出我模糊的倒影。
额角那道疤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但我知道,有些伤痕早就刻在了骨子里。
就像周沧脖颈上那条青龙,看似安静蛰伏,随时都可能暴起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