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一技为对弈。
不过赏雪宴之对弈,用的并非寻常围棋、将棋,而是大罗国特有的雪子棋。
雪子棋的规则与围棋规则大同小异,差别尤为明显的是棋子——雪子棋采用河上运来的冰块制成,需得恰好在遥城落雪前日制好,每一颗棋子有一缸之大。
一方为全白的雪子,一方为全黑的墨子。
墨子也是由冰雪制成,不过前一夜倒入特制的藏蓝色草药汁,第二日拿出时,那冰块便显出深色。
“往年遥城冬季也甚是温暖,雪子棋很快便化了,今日下了雪倒还好些,从河上运来的冰不易化,棋子的形状都还保持着呢。”侯爵夫人边引众人向外走去,边朗声道。
她的声音中透出几分骄傲。
自然该骄傲,这雪子棋乃是贵族之玩物,时令、人力、物力、地产缺一不可。
普通富贵之家虽能制棋子,然亦难以玩此雪子棋。
众人从楼阁鱼贯而出,缓行穿过园林,蓦然间视野豁然开朗。
是了,这雪子棋巨大,所需棋盘更是大。
只见侯爵府家中竟有一整片用以祭祀、祈雨的石头广场,侯爵府奴婢已将场地布置完毕,现在清扫干净了,用以做棋盘。
以地上众多黑白两色的八卦旗连成棋与棋的界限,雪子与墨子已摆放完毕,只待其主上阵驱使它们互相吞噬。
风停雪止,出了太阳。
雪子晶莹剔透似水晶,墨子暗色浓重如滚云,在阳光下闪耀着冰冷的光辉。
众人皆是惊叹不已。
却只有谢笙一人微微蹙眉,无声捂住心口。
“这般庄重神圣之地,”世安侯爵夫人两眼睛咕噜咕噜转,想起自家那侯府,压根没法与这致远侯府比,心中酸涩,嘴上道,“拿来给姑娘们玩耍,是不是铺张了些。”
致远侯爵夫人哈哈一笑:“无妨,便是皇上当年也在我侯府中玩过这雪子棋——”
她又忽地止住话头不说。
千金们不知为何,公主、郡主与夫人们却都露出讳莫如深的神色。
雪子棋是两人的对弈游戏,当年皇上与谁同玩,已是禁忌。
“咳,好了,”致远侯爵夫人仰头看着渐渐升高的太阳,道,“我们开始吧,这冰要开始化了。”
七技第二技,棋技大比,正式开始。
众女先开始抽签。
往年受邀参加赏雪宴的都是十八位闺秀,今年多了一个谢笙,自然在对弈这类赛事中,便会有人轮空。
轮空之人可直接进入第二场对弈。
部分闺秀们想在夫人们面前大展身手,毕竟这赏雪宴是个大型婆婆相亲儿媳的宴会,可也有一部分闺秀期望抽到无色签,直接晋级。
谢璇抽出黑签——“仈”。
谢珠抽出白签——“叁”。
宁紫绛抽出白签——“陆”。
……
与她们对上的千金都心生绝望,唉声叹气起来。
在谢笙上前抽签时,她明显感到周围的目光与先前不一样了,再也不是轻蔑和不屑,而是厌恶中带着警惕、提防。
谢笙抽出黑签——“玖”。
谢珠见自己未和她对上,虽不想承认,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和谢笙对上的世安侯府家三小姐,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她看着手里的白签——“玖”,倒吸一口冷气,狠狠弯腰呛咳了起来。
赢了这庶女,便是她本该赢。
输给这庶女,那可就丢脸丢大了!
怎么算都亏!
众人抽签完毕,原是忠厚伯爵夫人家的叶卿抽出了一支无色签,幸运地直接进入第二场竞赛。
“好孩子,运气真好哈哈哈。”伯爵夫人乐得很。
旁人眼红,说些不好听的。
叶卿只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毫无心理负担地坐在伯爵夫人身边观赛。
“时间为一炷香,香尽后,计算两方残余棋子数,多者为胜!”
侍女点上一炷手掌高的香。
“第一局!雪壹军对阵墨壹军!”
两位闺秀分别拿上黑白号令旗帜,翩翩上场。
雪子棋极大,移动棋子一事由身强力壮的府中侍卫承担,两方将领只需报出对应位置,如“壹壹”,即可。
不过这雪子棋还有奥妙。
“哎呀——”
只听一声惋惜的唏嘘声,原来是其中一位闺秀似乎因为阳光刺目,竟报错了位置,棋子穿行时,她的两颗雪子相撞在同一点位。
侍卫便将两颗雪子都推下。
这一下,这位闺秀便损失了两颗棋子。
与围棋不同,每一颗雪子棋都在棋盘两侧的固定位置,若想让棋子上棋盘,便会产生推行路线,若遇友军,便会对消。
此条规则名为“自噬”。
谢笙在一旁观战,并不言语,而秋月看得新奇,她可是头一回见这样的下棋,小姐们拿着旗帜号令,威武极了,真像是将军呢。
她偷偷地问谢笙:“小姐,你在下棋上是不是也和弹琴一样深藏不露呀!”
谢笙不言语,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子棋。
“小姐?”秋月担心道,“你怎么了,是冷着了吗?”
“什么,”难得谢笙出现这样怔愣的表情,不过也只是转瞬即逝,她很快恢复了平日的冷淡平静,道,“我没事。”
秋月只以为谢笙也是看呆了,嘿嘿笑道:“小姐,你可会玩这雪子棋?我只见府上也做过那种小的,那时还是老爷和小侯爷对弈,从未见过这般大的棋子呢!好像真是上战场了!”
谢笙却道:“我极少下棋。”
秋月释怀一笑:小姐又在谦虚了。
“小姐你真是,”她呵呵笑着,“肯定是又吓奴婢。”她可记得小姐是经常在地上画棋盘,玩石子棋的,棋应该算是小姐在琴棋书画中最擅长的一技。
谢笙平平地盯着她。
而谢笙内心的另一谢笙更是炸毛了:“你不会下棋吗?”
谢笙:“是又如何?”
“——那,那换我来吧,”另一谢笙苦恼半天,咬牙道,“我娘自小教我下棋解闷。”
谢笙忽地有了兴致,却说:“无妨。”
秋月看她的神情十分高深莫测,寒毛一下起来了。
“小姐……”
主仆二人说话无意,可身旁的人却是听者有心。
“安心,妹妹,我听见那谢笙说自己极少下棋呢,”世安侯爵府大小姐对自己紧张不安的妹妹道,“你的棋力也算闺阁中的上游,不必怕她。”
“是了,她一庶女出身,雪子棋与普通围棋不同之处,她恐怕还被蒙在鼓里,”二小姐也劝道,“这棋与琴不同,没有那些虚幻莫测的意境一说,你何必怕。”
三小姐被这样劝说,堪堪有了些信心。
对,这雪子棋棋盘极大,寻常人不懂其中关键,只有上场时才会发现,视野受限,无法纵观全局,但即使发现,也为时已晚!
“谢三小姐,胜!”
只见对弈都过得极快,毕竟棋子会融化,为控制时长,每一局对弈燃起的一炷香都较短。
第三局,谢珠轻取。
她棋风灵活多变,让人防不胜防。
雪凝结成的棋碰撞、摩擦、滑行,阳光之下,她声音清脆,舞动令旗时,轻盈的身姿极其悦目。
宁远卫向她微微颔首,谢珠自是娇羞不已,心情都轻快了许多。
第六局,宁紫绛优势明显。
宁紫绛身为武将之女,略通兵法,在棋盘上冲锋陷阵,极具尖锐的攻击力。
她施令时的干脆果断,更是令众夫人连连赞叹。
“虎父无犬女!”
第八局,谢璇大杀四方,并未给对手喘息的机会,时间未到,便逼得对方再无活路,主动认输。
小雪纷飞,她面色平静而镇定,每一次令旗挥下,墨棋便在她手下如一个个举矛杀敌的将军,将敌方的棋子吞噬殆尽。
侯爵夫人赞赏不已,直说:“璇儿这掌控全局之力与超乎常人的智慧,若是成为了当家主母,定能将府里管控得井井有条!谁家若是有这样的儿媳,便能心满意足了。”
谢夫人听了,神色一动。
而一旁的谢珠则并未察觉出这话的深意,正在为嫡姐鼓掌。
“大开大合,势如破竹,有老爷子的风范。”只听公主顾鸿叶也称赞道。
终于到了万众期待的第九局。
“第九局!雪玖军对阵墨玖军!”
太阳分明已经亮了,此时却卷来些阴云,风雪又起。
众人神色各异,但多了几分隐隐的期待。
“呵,到底是弄虚作假还是真有几分水平,这一局便能看出来了。”侯爵夫人抿了一口热茶,悠悠道。
“是了,”明珠郡主接话,“这世安侯爵府三小姐棋力也算上乘,往年都能稳稳晋级第二场,棋风极其谨慎,便是好手碰上她都是需要缠斗一会。这谢笙也算倒霉了,第一局便碰上她。”
谢夫人、谢珠更是目不转睛。
这谢笙到底藏得多深,便让她们瞧瞧!
“小姐,冷吗?”
秋月又是给谢笙暖手,又是给她擦了些莫须有的汗。侍婢不能上场侍奉左右,她现下紧张得像个送孩子去私塾的妈。
“小姐,千万不要紧张,看清楚再动。”
“小姐,太阳是不是有点晃眼睛,要不要披上斗篷?”
“小姐记得带伞……”
谢笙闭了闭眼,按住她的肩,道:“你为我准备热茶便是,不等茶凉,我便回来了。”
秋月一愣:“小姐……”
她双眼满是绝望:“小姐你别说这种话,你不会输这么快的!”
谢笙接过忘归伞:“……”
罢了。
一旁的侍女用托盘送上一面墨色令旗,她单手拿在手中,迎光大步踏上棋盘。
对内心的另一谢笙道:“看好,我教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