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繁鸟睡着了,就在屋顶上。永不熄灭的三个太阳让本就懒散的何繁鸟失去了时间观念,不恶劣的环境和奢侈的物资让何繁鸟醉不思乡。但好景不长,醉梦中的何繁鸟被人从屋顶上拽的滑溜落下,幸亏月球的引力小,要是在蓝点星,这样的掉落足够致残了。
何繁鸟惊叫之后就骂骂咧咧的翻身跳起,又迅速做出恭恭敬敬的样子,对着把自己拽拉而下的中年人。
中年人面色白净,穿着整洁,不怒而威。毫无表情的面容上,一双嫌弃的眼神暴露出内心的不满。
“君子慎独,每日必三省己身。如此样子,成何体统。”
何繁鸟尴尬的、装模做样的整理身上的衣服,用被香烟熏黄的右手擦了擦脸上几天未洗的油腻之后,才说到:
“领导好,麦苗生长良好,正是抽穗扬花时节,施肥灌溉已毕,风机正全天候工作。机械已保养,机器人工作程序没有异常……”
何繁鸟岔开话题,一本正经的汇报工作。只可惜,此时的手中缺一本笔记本和中性笔,要不然,样子就更专业了。
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名叫赵朴瑞,是何繁鸟的顶头上司。赵朴瑞看着自己的下属,邋遢的形象和小心翼翼的认真汇报并存,从起初的不和谐的不适感到矛盾融于一身的神秘感,赵朴瑞陷入了沉思。
何繁鸟在上司的注视下,如坐针毡,浑身不适。随着叭叭不停的嘴巴干渴,额头上的汗液逐渐细密。失去时间观念的何繁鸟逐渐找回了时间感,时间好似行将就木的老人,缓慢的流速让人发疯。何繁鸟从盯着上司的鼻尖到逐渐低下头颅,从滔滔不绝的专注到叹词增多的绞尽脑汁,直到一言不发的勾头沉默,湿透的内衣在风机的招呼下有些许凉意。
或许是三分钟,或许是十分钟。何繁鸟找回了时间感,赵朴瑞则失去了时间感。赵朴瑞揉了揉蹙起来的眉头,摇了摇脑袋,哂然一笑,内心再次感,低声自语:“老了?还是月球生活的不适?”
何繁鸟内心忐忑,心跳声响于耳边,好似在诉说:“长久的孤独和不交流让自己恐惧,也不知是恐惧权利还是不确定的未知”。何繁鸟努力控制即将要抖动的双腿,此时的耳边终于有声音打破了心跳的诉说。声音很轻,像是微风拂过的喃喃自语,有声但没语,足够掩盖心跳声又不足以敲动耳膜留下信息。
何繁鸟往脑后捋了捋遮过耳朵的乱发,胆小怯懦的眼神从麦田的一侧扫到另一侧,那突兀的笑脸盖住幽幽绿意映入心间。何繁鸟心中咯噔一下,小心翼翼的试探到:
“领导?”
赵朴瑞收住刹那笑颜,和善的点了点头。说道:
“林宇初是你的老师吧?”
何繁鸟呆呆一愣,大脑极速运转,还未等思考决定是否按早就想好的瞎话搪塞。
中年男人似乎不需要何繁鸟的肯定回答就能知道答案一样,不等何繁鸟思考完毕就接着说道:
“你的老师希望你去他那里,黑壳控制中心。”
脑袋像拨浪鼓一样快速摇摆的何繁鸟,嘴里匆忙说道:
“我喜欢现在的工作,也甘愿被您领导。我不愿去那什么中心。如果我有什么做的不好的,请领导批评指正,我一定改……”
赵朴瑞皱了皱眉头,一脸不解的看着面前的邋遢青年滔滔不绝的表忠心,丝丝厌恶的情绪浮在脸面。只等面前的青年不再说话,才说到:
“叫同志或者职务称呼,跟我去大队部。”
何繁鸟点头哈腰,一副狗腿子的样子先一步拉开了车门,左手挡在车门框顶部,弯下能挺起一米八的腰:
“赵大队长,请。”
话音刚落,赵朴瑞的左脚就踹到何繁鸟的右大腿上。何繁鸟拽了一下拉着的车门,身子一晃之后,然后再第二脚踹过来时松开车把,顺势倒下。
何繁鸟双手遮住面部,蜷缩着身子连续左右翻滚,直到赵朴瑞骑到身上挥拳时,才放开双手角力反抗。
在四手相互纠缠了一分钟后,何繁鸟的双手被赵朴瑞的单手擒住,脸部狠狠的挨了两拳。
口鼻流血的何繁鸟奋力一翻,挣脱赵朴瑞的控制。两圈翻滚接着四肢着地的前爬最终成功的用双腿逃离,逃进麦田之中。
赵朴瑞屁股挨着砂石地面,双手向后撑地支着略微往后仰着的身子,双腿曲膝,整洁的衣服沾满灰尘,白净的面容发红渗汗,双眼炯炯有神的望着被麦浪淹住下身的青年背影,等狼狈逃窜的青年被麦浪拦住回头观望之时,赵朴瑞已经抱着双膝欣赏麦浪中的一枝独秀。
何繁鸟站在麦浪中独自绽放,脏、破、累的样子好似被绿油油的生机洗涤一新。
赵朴瑞起身习惯性的拍了拍屁股,开合了两次驾驶室的车门,然后一屁股坐到驾驶室,关闭凑合能用的车门。“嘀——”,一声长鸣之后,赵朴瑞陷入沉思。
何繁鸟最终还是坐上了赵朴瑞的越野车,乖巧的样子像极了流浪的小猫。汽车在颠簸的砂石路面平稳的行驶,不断后退的麦田又好像没有后退。工整统一的唯一参照物跟没有参照物一样,要不是汽车门的抖动不时哐哐作响,何繁鸟还以为汽车未曾运动一样。
一声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我为什么要揍你?”
空气安静了片刻,何繁鸟才明白赵朴瑞是在问自己而不是问自己。摸了摸嘴角干涸的血渍,也问了一句:
“为什么?”
赵朴瑞熄火停车,拿出一盒龙牌香烟。打火机啪的一声,烟雾开始在车中弥漫。
何繁鸟拿起从车前座扔到后座的香烟,又探身从前座的副驾位拿起未被扔过来的打火机。在烟雾缭绕中听着前座赵朴瑞的话语:
“三十年的教育不可能被一年的元宇宙历练所摧毁。人人平等是你们新人类骨子里和血液里的东西,是新伦理诞生成型的基础。你卑微的样子和古老的做派称呼让我生气,很生气。仔细想想,你就像不是学区毕业的学生一样。”
一支香烟从点燃到燃尽大概四分钟,何繁鸟摇下车窗扔掉手中的烟屁股。用前座赵朴瑞同样慢的语速娓娓道来:
“你们都不搞背调的吗?三个月前的我还是个失忆的人,现在的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谁。你觉得我算是第二学区的学生吗?”
赵朴瑞拉开副驾的手套箱,拿出一盒龙牌香烟,一边熟练的拆开烟盒,一边从后视镜观察着后座的青年。
汽车在两根香烟燃尽之后再次启动,安静得月球只有哐哐的车门响声。何繁鸟摸了摸几个衣兜,最终无奈的看着前座的司机说道:
“几点了?我们去哪里?”
赵朴瑞点开车载广播,一段空洞的钢琴声之后是一段甜美的播报:
“各位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守护蓝点星的小星星,现在是十月五号凌晨两点十分。我们接着前面的话题继续讲述。假定某个物体向一个目的地运动,在它达到该目的地之前必须先走完这路程的一半,而要走完这路程的一半,又要走完这一半的一半;要走完这一半的一半,则要先走完这一半的一半的一半,如此递推,以至无穷。因此,第一次运动所要达到的目标是没有的。没有第一次运动的目标就不可能开始运动,因此就没有运动,运动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