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霜的眼神冷漠至极,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的目光实在是太犀利了,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包括殷郊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小心思。是啊,难道他就没想过那黑影出现的位置不对吗。救母心切是真,可发现她毫无防备想要将错就错也是真。
但直面一直以来敬爱的母亲对自己其实没有半分信任的真相,殷郊还是难受极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洋葱一样,被一层一层剥掉,然后摊开暴晒在阳光下,所有丑陋都原形毕露,血淋淋的一大片。他脑子一短路,竟直接说道,“母亲,你弑父杀兄,篡权夺位,难道还不允许孩儿效仿吗?”
他知道自己这番口不择言的恶毒话语一定会深深扎进她的心,因为只有孩子才知道如何最大程度地去伤一个母亲的心。
阿霜的眼神果然变了,她直接掐住殷郊的脖子,将他抵在墙上。
“殷郊,你想死。”
殷郊挣扎着说道,“是啊,我想死!”
其实他心里一直有怨。如今,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他仰起头,泪流满面,“我想死,早在你登基开始我就想死。”
她一登基,所有的东西就变了。
从前,她是世界上最慈爱的母亲,如今,她只是这世间最冷血的帝王。
殷郊知道,面前的人,自己的母亲,大商的王,对自己无比忌惮,他知道她痛恨自己和那些老臣走到一起,她对他百般防范!
看到被他拒绝婚事的姜姮进入吏部,他的心很痛,看到苏怛己被她重用时,他更是心如刀绞,她在朝堂上力排众议将苏怛己封为国师,一个罪人之子都能被她如此重视,那他呢?他是她的亲生儿子啊,为什么她不愿意给自己一点权力!
“我本应该是太子啊!我不过是在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
狐妖迷惑了他的眼睛,也放大了他心底的欲望,面对母亲的冷落,他自然会伤心、怀疑甚至是恨。其实某一瞬间他的确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但他还是刺了下去,若那是真的,妖邪便可伏诛,若那是假的,便可一了百了,她会消失得干干净净,东地会没有事,父亲也不会再痛苦了,他也不会因为母亲的猜忌而夜夜不得安眠了。
他还是承认了,阿霜冷冷地看着他,“逆子。”
“哈哈哈,我是逆子,我当然是逆子,可母亲,您才是那个最离经叛道的人,有您珠玉在前,我这还未开始便已经失败的谋逆又算得了什么?
他此生最幸运的事就是成了她的孩子,然而他的不幸,也由此开始。
殷郊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希望他出生在民间,而非是在宫中,他虽享尽尊荣,却也尝遍苦楚。
阿霜的手慢慢收紧。
在这一刻,她是真的想杀了殷郊的。
其实矛盾一直都在,只不过藏得很好,才会让人误以为没有矛盾。
殷郊受过最正统的贵族教育,且一直与食古不化的老臣为伍,与她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本就大相径庭。
殷郊代表贵族,而她要解放奴隶,随着殷郊的年岁越来越长,阿霜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两人彻底分道扬镳,此前那些伪装被彻底撕开,而她浅薄的真心也经不起任何试探。
阿霜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刚刚怀上殷郊的时候,明明他还没成型,阿霜却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喜怒哀乐,仿佛那些情绪都是自己的一样。这不正常,阿霜感觉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强行建立自己和腹中胎儿的羁绊。
还有一日,她梦到腹中的殷郊轻轻抓住了自己的肠子,她吓得冷汗涔涔,直接醒了过来。
她是殷商的不败战神,再强的敌人在她手上也撑不过几招,然而那个时候她却感觉自己无比脆弱,她感觉自己的生死被殷郊握在了手里。
阿霜无比抗拒,没等到第十日,她就用换生术将殷郊转到了姜文卿的身体里。殷郊在她的腹中待了九日,九个月后,他出生了,瘦瘦小小的,气息微弱,阿霜以为他会死,没想到他最终居然活下来了。
此时此刻,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她的手越收越紧。
殷郊没有反抗,他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还没有成功,本就该死。
让他死在她的手里吧,他的命是她给他的,自然也该由她亲手收回去。
只是不知为何,殷郊的眼角有些湿润。
阿霜的手慢慢放开了,她最终还是没有杀他,她只是说,“逆子殷郊,大逆不道,犯上作乱,贬为庶人,自此以后幽禁宫中,永不得出。”
她转身离去,不可一世的帝王此时连背影透着落寞。
她知道自己该杀了殷郊,但她还是松开了手。即使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只是个孤家寡人,但不知为何,阿霜还是想要竭力维持住自己的体面,假装自己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她会把殷郊关到死,虽然不会再让殷郊出来,但她可以让怛己幻作殷郊的样子,这样文卿不会起疑,她们一家三口仍旧能其乐融融。
明明早已支离破碎,为什么非得这么做呢?阿霜仰起头,心想,大抵是前世的执念仍旧在作祟吧。
母亲对她不闻不问,姐姐也在皇权斗争中自刎了,凝碧被九歌算计至死,全心全意爱她的皇夫扶玉死了,而九歌死前也对着她发出了无比恶毒的诅咒。
尽管已经活了几千年,但曾经的那些旧事伤她伤得太狠,伤得太深。阿霜太孤独了,执念早已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底,想要拔除只会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
她其实没有多少真情,但一个成功的人,幸福美满的家庭往往是标配,她是人,一个平凡的人,日夜操劳的疲惫身躯总得有能疗愈寂寞心灵的温馨港湾。
殷郊无力地滑落在地,然后被闻声而来的侍卫拖了出去。
怛己悄无声息地从纱帘后爬了出来,长长的狐尾又一次缠上了阿霜的脚踝。
怛己知道,每一次大王在别人那里伤了心,就会来找自己。
怛己永远不会拒绝大王,他会舔舐她开裂的伤口,吻去她悲伤的泪,抚平她的脆弱和不安。
他痴迷地嗅着阿霜身上散发出来的悲伤味道,如鬼魅一般,柔若无骨的身子攀在她的身后。
他凑到她的耳边,语气充满蛊惑,“所有人都会背叛大王,唯独怛己不会,怛己会一直一直陪着大王。”
“大王,你看看我,好不好……”
话还没说完,苏怛己就被掀翻在地,他脆弱的脖子被她死死扼住,居高临下的帝王眸光中透着冷寂。
她的声音很冷,似乎藏着千秋万载的霜雪,“苏怛己,真当孤不知道,此事是你搞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