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屈膝紧紧缩着身子,衣衫颜色变深,浓郁的血腥气从他身上传来。
他的骨架似乎变小了一圈,湿透的衣衫包裹着他的身子,像盖着一具枯瘦的白骨。
来钱惊叫着窜到了他的身边,但游不归气息微弱,已经无法开口说话驱赶它。
他的手掌,自始至终不曾从脸上移开,如今也正渗着鲜红的血液,露出森森白骨。
终于,少年眉心金纹浮现,他的身上陡然爆发出剧烈的金光,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内。
许久,少年的忍耐声渐渐变得缓慢、微弱,最终趋于平息,他四肢平缓地松了下来,静静躺在地上不再颤抖。
阿瑾等人立刻上前,将少年从血滩中扶了起来。
那血窟窿的眼睛,血肉长合,又变成了淡漠的泠泠黑瞳,少年的肌肤苍白但完整,不再有那斑驳交错的血痕。
森森白骨也被完好的皮肉包裹,他的脸上,一块红斑缓慢地生长着,最终覆盖了他半张脸,不再变化。
随着那红斑的静止,少年眼中的情绪也归于沉寂。
“你的身体……”
剑长老今日所受的冲击一个接一个,且一个比一个让他震惊。
刚刚他的确探查到少年体内血肉崩坏,不可能存活,但现在对方却完好无损地睁开了眼。
那金纹究竟是何物,在大比中救过他一次,如今竟又救了他一次。
“我没事。”游不归嘶哑道。
他眼神死寂平静,仿佛刚刚那个痛苦挣扎的人并不是他。
他借着阿瑾的手站了起来,衣角的鲜血滴落而下,苍白近鬼的脸上再没有一滴泪水。
少年一步步走向云散,低头看到尾随自己一路的血迹后,又突然停了下来。
阿瑾忍着鼻酸,红着眼用净身诀将他身上的污秽洗去。
黏湿的衣裳重新变得洁净干燥时,游不归明显地怔愣了一下。
半晌,他哑着嗓子轻声道谢:“多谢。”
游不归抱起云散,看向凤国腹地的方向,一阵金戈铁马之声传来,先前被阿瑾疏散的凤军和更多的兵马一起涌来。
为首的人,是个和风时和模样很像的女子。
那是“君后”。
但又似乎不是,她一身龙纹盔甲,是君上才能穿戴的规格。
游不归的眼神渐渐清明,他明白了什么。
他看向剑长老,平静陈述道:“死去的风夫人可能不是真正的风夫人,而是君后,如今的君后才是风夫人,祭阵一事应该是君后一人与魔族谋划的,前辈,凤国后事有劳贵宗处理了。”
祭阵爆发前,云散曾暗中告诉他风时和怀有身孕。
但据他们所知,东陵业无法令人受孕,那风时和是如何怀有身孕的?
比起风时和另谋他人,游不归更愿意相信她不是真正的风时和。
一位苦心竭虑、筹谋至此、和魔族勾结设计阵杀几十万人的女子,会有闲心寻找非丈夫的男子行鱼水之欢吗?
那如果不是风时和,还能是谁?
如此相似的容貌,熟悉彼此的性格关系,非风时和的亲妹妹风岁稔莫属。
但风岁稔为何要与风时和互换身份?
如今看到似乎变为君上的“君后”,游不归很快明白了其中关窍,他之前的疑虑也一并烟消:
勾结魔族一事极为严重,更何况安定城一事伤亡者众,风时和与风岁稔若想借祭阵之手除内忧外患,在她们存着夺位野心的情况下,那就还有一个致命的疏漏——与魔族勾结的人是不可能安稳坐上帝位的,修仙宗门一定会插手此事。
既然如此,就需要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罪责。
风岁稔作为率先与魔族勾结的人,她选定了自己。
但她身为君后,不能随意离宫,如果她以自己的真正身份强行出宫,便会带来太多麻烦,所以换人计划就此敲定。
游不归等人之前判断风岁稔与风时和都为知情人,是因为他们知道“祭阵”一事,是从风岁稔那最先得知的,而“风时和”又全程参与了献祭对阵。
但若是风岁稔和风时和在他们来到安定城后换了身份,那么从告诉他们祭阵的“君后”,到参与全程的“风时和”,就都变成了一个人——君后风岁稔。
风时和是完全被排除在此事之外的。
所以在宫中时,他们就已经踏进了风岁稔的陷阱里。
那封极易得到证明的“假信”,和她故意说与他们的“祭阵”二字,都是给风时和做的证明——没有记忆、不知情的证明。
游不归几乎可以肯定,若是现在去给如今的“君后”搜魂,一定看不到任何有关祭阵的消息。
因为风岁稔从一开始就没告诉过亲姐姐她要如何行事,她或许只告诉了风时和,要在什么时间政变,在什么时候派兵支援,而这些都是凡间之事,修仙宗门无法插手。
她死后,修仙宗门若是想捉拿风时和,风时和一定会提出自证,然后轻而易举地洗去嫌疑。
甚至——
如今风时和带着新的援军到了边境,残存的凤军与新的援军一起,还可以将袭击镇山关的羽军杀得片甲不留,如果再进一步,争夺更多领土也不是问题。
夺位、退敌、除奸。
一举三得。
代价就是安定城几十万羽军与叛军的亡魂。
但这些对凤国来说,几乎称不上损失。
除了已经做好准备赴死的君后,凤国便是完全的得利方。
阿瑾不知云散与游不归先前的暗中交流,听到游不归的话,他顿时愣在当场。
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他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娘亲。
但是,他真的认得出自己的娘亲吗?
他与风时和、风岁稔的接触都太少太少,所以他才会如此看重那偶尔得之不易的温情。
他并不一定认得出刻意伪装的两人。
而且,阿瑾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明裳和“风时和”既然是合谋,那那天夜袭时,他所看到的“魔族袭击”便不成立,“风时和”不会害怕与她合谋的明裳,也不会对着他喊“快跑”。
她真正害怕的,应该是互换身份的时刻被阿瑾发现,计划败露,那句危急关头的关心,或许也是她对明裳说出的情急之语。
只是明裳将计就计,将他引至山里关了起来。
而且山洞里,曲自涯从始至终对他说的,也是君后与明裳合谋。
阿瑾垂下眼睛,紧紧握住了手。
游不归对来钱淡声道:“来钱,带我们去浮屠塔。”
来钱“嗷”了一声,变为了巨大灵兽。
游不归将云散轻轻放在了它背上,然后对着剑长老和一众天行宗弟子点头告别,转身拉过阿瑾上了灵兽的身。
来钱足下生灵,朝浮屠塔的方向奔去。
游不归回头看了眼阿瑾。
少年眼神空洞,没有一丝光亮。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这个不过十七岁的少年陷入了无法挣脱的迷惘。
游不归转首看向前方,淡淡道:“她让你亲手杀她,便是在天行宗门人前护你。”
本该残页四藏的阵法在凤国被人完整地绘出,一看就是有四大宗门的修士参与。
而阿瑾身世复杂,身为修仙子弟,却与风时和等人关系尤密,从他和明裳的对话来看,游不归猜测他和明裳的关系也不一般。
风岁稔要阿瑾杀她,意在制造与阿瑾不相容的景象,以便在剑长老等人面前证明阿瑾与祭阵一事无关。
单凭这点,游不归便相信风家姐妹对阿瑾不可能没有一点温情。
他没有再说话,但是许久之后,身后低低传来少年强忍呜咽的哭声。
游不归低头看着怀里,云散的脸苍白如雪,带着血红的斑点,她脸上,有一块鲜红的血肉赤裸地暴露在疾风之中。
游不归伸手挡住她的脸,小心地蹭了蹭她完好的脸颊,轻轻闭上了淡漠无澜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