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度陷入巨大的痛苦与自责中,明九夭无法接受明九华和绫罗欠下的血债。
但她又能怪谁?怪明九华与绫罗吗?她该怨恨吗?她能怨恨吗?
那几十万的无辜性命的的确确造就了如今的她,“明九夭”的确活了过来,任何人都可以站在众生的角度去指责明九华与绫罗的残忍,唯独她不行。
她是既得利益者,不管她是不是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被复生,她永远都要背负着那些罪孽,她是最没有资格为那些死去的无辜人说话的人。
不管她之后是生是死,也改变不了她从尸山血海中苏醒的事实,那些在她识海深处哀泣的怨魂,将永远困住她的灵魂。
可明九夭也无法向明九华和绫罗说出真正的真相。
她要如何跟他们说?
说他们献祭几十万人、不惜身败名裂、抛弃过往坚守的仙道、狼狈逃去魔界所换来的复生,其实在另一种意义上又亲手杀死了她?
明九夭知道她的师兄师妹已是罪大恶极,但依旧不忍心告知他们这个残忍的事实。
她也是人,人族本性所带的懦弱与逃避,她也没有完全摒除。
若是终有一天,明九华二人被那些冤魂缠身至死,天下都在拍手叫好大喊快意时,她依旧会为他们的死亡哭泣。
道德与劣性拉扯,理智与情感博弈。
她最终选择了缄默,决定与明九华二人共同承担那份滔天血债。
她能做的,就是扮演好他们心中的明九夭,自此与过去斩缘,在魔界中与他们相伴,一同等待那不知何时会来的孽果。
她已经这样做了,做了七百年。
但在今天,她再次见到了游不归。
她本来只是去看一眼界碑之地,那里是最靠近魔门封印的地方。
因为封印愈发松动,修仙界各处的魔隙扩张也愈发加剧,经常有修士被魔隙吸入,穿过魔界与修仙界之间的混沌虚空落入界碑之地。
一些心思不正的魔修会专门在那守株待兔抓人,还有一些是单纯想杀人或是看热闹的魔族。
无意掉入魔界的灵修,若是没有撕开虚空借由魔隙再穿回去的能力,基本九死一生。
她掌管一域这么久,只有界碑之地无法管辖,那里的空间被裂开的魔门影响,极度不稳,导致那些魔修与魔族能很快察觉到不对然后逃脱。
她尽力去给混乱无序的一域建立了一套规则,但规则在真正的实力面前,根本就是空中楼阁。
一域依旧有不少势力是反对她成为域主的,但碍于打不过她,只能在暗处跟她对着干。
而穿梭于界碑之地的魔修和魔族,都拥有不俗的修为,普通魔族奈何不了他们,并且借由界碑之地紊乱撕裂的空间,他们还能确保自己一定能在围剿中逃脱。
明九夭无法抓住他们,只能时不时地去看一看,对于那些修士能救是救。
所以今天,她遇到了被魔修袭击的游不归。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她的脑子几乎是空白的。
即使红斑已退,但她依旧认得出那是她的小师弟。
他和记忆中有七分相似,依旧是一身玄裳,肤色苍白,睫羽垂落时投下寒潭似的影,唇如朱砂艳红。
但七百载光阴将他淬成一柄乌鞘长剑,男子身姿挺拔,旧时的青竹轮廓变得更加凌厉。
明九夭看到他时,他正紧紧扼住一名魔修的咽喉,如玉的骨节曲折收紧,表情极为淡漠地了结了对方的性命。
他甚至还抓住了逃逸的魔魂捏碎,霜色腕骨从袖中滑出一截,如雪如冰。
分明是杀人姿态,偏生透出几分病态的平静之感。
空白之后,明九夭心里是微微惊惧的。
她不想也不敢再和过去扯上关系,从选择和明九华二人站在一起时,她就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最终归宿,不想再将过去的好友们牵扯进来,徒增伤悲。
她下意识地喊住了夜纱等魔族,想离开界碑之地。
但在转身的前一瞬,她看见了游不归身后突然窜出的众多偷袭者——这是那些魔修最擅用的手段,先让一个人送死降低修士警惕,再去偷袭围攻。
脑中名为理智的弦刹那间断裂,明九夭甚至没来得及思考游不归能不能打过,身体就已经自发冲过去救下了他。
『他有危险,要去救他。』
即使时光滑走了几百年,那段短暂的形影不离的相伴,依旧在潜意识里控制着她的身体。
当游不归微微讶异地望过来时,她宕机的脑子只来得及让她给自己幻个容。
虽然游不归应该没见过“明九夭”的样子,但万一呢?
万一他认得出她呢?
真正和游不归对视上的时候,明九夭还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分了分神,心想:原来小师弟长大后是这个样子啊。
她看着他干净的脸,意识到他的毒已经解了,心里一边高兴一边难受。
游不归的解药,从求方到寻药,都有她的参与,偏偏在解毒最困难的时候,她没有陪在他身边。
那个少年曾说要一直跟着她,后来命运又迫使她抛弃了他,但事实证明,没有她,游不归也能过得很好。
他长大了,变强了,不仅解了毒,灵脉灵根似乎也修复了。
明九夭能感受到他身上刚刚溢出的灵力波动。
满腹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为由衷的开心。
但明九夭知道他们不能相认,以游不归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她的身份,一定不会放下她不管。
横亘在他们其中的七百年,如同魔界和修仙界之间的混沌虚空,无法轻易穿越。
他们已经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所以在那短暂的对视后,明九夭只是按下心中摇荡的情绪,竭力平静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然后转身朝追她而来的夜纱等魔族飞去。
夜纱似乎对她刚刚准备离开又突然冲出去的行为感到疑惑,目光在她和游不归之间来回盯了一会儿,轻轻挑了挑眉,突然问道:
“大人,他是谁呀?您怎么一会不救一会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