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 年清明那会,渡口锈迹斑斑的,我手里紧紧攥着张褪色的船票站在那。湘西沱江支流的柳溪村,在薄雾里影影绰绰,就跟一幅洇了水的旧年画似的。这地方,勾起了我不少回忆。十年前母亲快不行的时候,她那手跟枯叶似的,紧紧抓着我的腕子,喘着气说:“七月半别回柳溪,千万别碰村口的……”话没说完,人就走了。
我上了渡船,正望着远处出神呢,渡船“哐当”一下撞上青石码头。嘿,这时候艄公突然拿竹篙抵住船沿。这艄公是个驼背老人,脸上那皱纹,跟柳树皮似的,密密麻麻。他那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我胸前晃悠的银锁,那可是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长命锁,锁面上刻着蜷曲的柳枝图案。
老人喉结动了动,往后退了两步,说:“后生仔,这趟船钱我不收了。劳烦你下船时,可千万别踩第三块青石板。”我心里直犯嘀咕,这都啥跟啥呀,但还是应了下来。
到了老宅,那雕花木门都朽得跟蜂窝似的,门环上还缠着褪色的红绸。我在堂屋收拾祖父母牌位,嘿,你猜怎么着,供桌下面压着半张发黄的剪纸。上面画着柳树下站着个穿嫁衣的,可脸的地方啥都没有,纸人手腕那还洇着褐色的污渍,看着怪渗人的。
到了子夜,四周静悄悄的。突然,窗外传来一阵细碎的呜咽声。我心里有点怕,但又好奇,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棱往外瞧。这一看,差点没把我吓晕过去!村口老柳树下,跪着七个白衣女人在那梳头呢。月光照在她们身上,给镀上一层青灰的轮廓。再仔细一瞅,那梳齿刮过头皮,带起来的哪是什么青丝,全是一缕缕暗红的水草。
这时候,最右边那个女人冷不丁转过头来,月光正好照在她脖子上,那勒痕深得都能看见骨头了,穿的正是剪纸上那种嫁衣。我吓得“妈呀”一声,慌忙往后退,结果“哐当”一声撞翻了条凳,怀里的银锁“叮”地掉在地上。更邪乎的是,那女人空洞的眼窝居然淌下两行浑浊的泥水。
第二天,我在村尾碰到了九十岁的麻阿公。他正抽着烟斗呢,看见我那银锁,烟斗里的火星“噗”地一下突然炸亮。他咳嗽了两声,指着江心说:“柳娘子找上你了?民国二十八年七月半,镇上那个戏班子连人带船,在鬼见愁那翻了,后来捞上来七口描金棺材……”
原来啊,当年柳溪首富为了让航运顺顺当当的,就把独女许配给河神。新娘穿着百斤重的鎏金嫁衣投江那晚上,村口老柳树突然就淌出猩红的汁液。这还不算完,七天后,上游漂下来七具女尸,手腕上都系着浸血的柳枝。
我摸着银锁背面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突然反应过来,这哪是什么花纹啊,分明是极小的人名,七个娟秀的“柳”字,弯弯曲曲的,就像被水流冲散的魂魄。
连着下了好几天梅雨,老宅到处长满了青苔。我在阁楼翻东西,找到一本裹着油布的日记。泛黄的纸页上,记着祖父当镇魂师时候的事儿:“……用新娘心头血养出来的银锁,到底还是镇不住七煞。乙卯年惊蛰,柳树根渗出血水,江面上还浮起嫁衣碎片……”
当天夜里,我正睡着呢,被一阵潺潺的水声给惊醒了。睁眼一看,好家伙,床帐居然变成了猩红的嫁衣。银锁在胸口烫得我差点跳起来,再往镜子里一瞧,映出的根本不是我的脸,是个穿月白衫子的少女在那梳妆。她每梳一下,镜面就慢慢漫上一层猩红。
“第八个……”少女叹了口气,那声音就跟水泡破裂似的。她抬起手,手腕白花花的全是骨头,系着的柳枝“嗖”地一下勒进我的皮肤。我都快喘不上气了,迷迷糊糊中瞥见镜中倒影:江底沉着八口棺材,最新的那口正缓缓张开。
这时候,暴雨把后山的乱葬岗给冲垮了,七具描金棺材在泥流里竖得跟碑似的。麻阿公颤巍巍地指着最大那口棺材说:“当年柳家小姐投江前,肚子里还怀着三个月大的胎儿……”
突然,一阵剧痛传来,银锁烫得我不行,破碎的记忆也跟着一股脑地往我脑袋里钻。原来啊,什么河神娶亲,都是柳老爷为了独占航运命脉编的瞎话。那七个被沉江的戏班女子,全是柳小姐的陪嫁丫鬟。她们手腕上的柳枝,其实是柳老爷用女儿胎发炼制的锁魂绳。
我跑到老柳树根下,挖出一个陶瓮,里面蜷缩着一具婴儿骸骨,天灵盖上还钉着七根青铜柳叶。这时候,树身“哗啦”一下裂开一道血口,无数苍白的手臂从树洞里伸出来。江面上也浮起八件嫁衣,领口处都缀着银光闪闪的长命锁。
五月初五破晓时分,我把八把银锁都沉入江心。刚弄完,摆渡老人撑着新扎的柳木舟就出现了,船头还挂着盏白灯笼。老人笑着说:“柳娘子托我给你捎句话。”说完递给我一块浸着江水的红盖头,“她说……谢谢。”
我接过红盖头,上面用金线绣着婚礼场景:新娘拿着柳枝站在船头,身后七个丫鬟笑得那叫一个灿烂。正看着呢,江水突然泛起大漩涡,八朵白莲从深渊里升起来,莲心里还摇曳着幽蓝的磷火。
我离开的时候,路过老柳树。嘿,树皮上慢慢浮现出一张温柔的女子面孔。树根处新发的嫩枝缠着我的手腕,轻轻系了个柳叶结。渡船开到江心的时候,收音机突然传出咿咿呀呀的湘剧声。我往船尾一看,积水里八条红鲤正绕着银锁游成一个圈,真是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