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曹政派来的师爷果然登门。那是个四十出头的精瘦男子,一双眼滴溜溜转个不停,进门就作揖:\"周大人,我家老爷在'醉仙居'备了薄酒,特命小人来请。\"
周桐早已换好官服,闻言微微一笑:\"有劳师爷带路。\"他转向老王,\"你随我同去。\"
醉仙居二楼雅间,曹政已备好一桌酒菜。见周桐进来,他热情地起身相迎:\"周老弟!昨日匆匆一别,未尽地主之谊,今日定要好好喝几杯!\"
周桐拱手还礼:\"曹大人太客气了。\"他环顾四周,故作惊讶,\"就我们三人?\"
曹政笑道:\"同僚小聚,人多反倒拘束。\"他亲自给周桐斟酒,\"来,周老弟,尝尝这'金鳞跃龙门',可是醉仙居的招牌。\"
说来也怪,明明是大白天,这房里却点了好几根蜡烛,这难道是......有钱人的独特雅兴?
酒过三巡,曹政渐渐切入正题:\"周老弟年轻有为,不知对红城观感如何?\"
周桐夹了片鱼肉,状似随意:\"繁华富庶,不愧是北地粮仓。\"他放下筷子,突然话锋一转,\"只是.......\"
曹政手一抖,酒洒了几滴:\"只是什么?\"
\"只是粮价虚高,百姓恐有怨言啊。\"周桐轻叹,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曹大人治理有方,想必早有对策?\"
曹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干笑两声:\"周老弟有所不知,今年北方旱情严重...\"
\"曹大人。\"周桐突然打断,举起酒杯在烛光下缓缓旋转,\"现在就我们两个,这些官话就免了吧?\"
酒液在瓷杯中晃荡,映得曹政的脸色忽明忽暗。周桐仰头一饮而尽,酒杯\"咔\"地搁在桌上:\"我这个人,不善于言辞,最不喜欢弯弯绕绕。\"
老王站在一旁,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他想起那年在桃城去见赵宇的时候,少爷也是这样拍着他的肩膀说\"老王啊,我这人不善言辞\"...然后转头就把前来见面的赵宇忽悠得晕头转向。
曹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周老弟的意思是...\"
\"曹大人。\"周桐夹了块鱼肉,却不急着吃,只是用筷子轻轻拨弄,\"您确定手下这些人不会给您留下把柄?\"他抬眼直视曹政,眼神锐利如刀,\"当然...这只是我的肺腑之言。\"
雅间内突然安静得可怕,连窗外街市的喧闹声都仿佛远去了。曹政的后背渐渐渗出冷汗,官服内衬黏在皮肤上,又痒又冷。
他警惕地盯着周桐年轻的面庞,试图看穿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周老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您不是好奇...\"周桐突然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那一日我们进宫封赏,陛下和我说了什么吗?我为什么好好的长阳不呆却跑到这偏僻小城?\"
曹政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昨日周桐确实提到过\"陛下曾说\",但当时被巧妙地岔开了话题。
\"陛下说...\"周桐的筷子在盘中画了个圈,\"'周卿啊,你看这百姓像什么?'\"他突然停下,叹了口气,\"您要是再不明白的话......就当老弟我没有说吧。\"
老王别过脸去,肩膀可疑地抖了抖。他家少爷这招\"话到嘴边留半句\"的功夫,真是越发纯熟了。
此时的曹政的脑海中已经闪过无数可怕的联想——陛下莫非在暗中调查各地粮价?周桐此行难道是奉了密旨?........
冷汗顺着他的太阳穴滑下,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说实话,曹大人。\"周桐突然放松姿态,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我在长阳呆了三年,这些弯弯绕绕早就看明白了。\"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曹政,\"您...去过长阳吗?\"
\"没、没有。\"曹政的声音有些发干。
周桐了然点头:\"怪不得。\"他夹了块水晶肴肉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您要是呆上一两年就会发现,这贪...也是一种门道。\"
\"啪嗒\"一声,曹政的筷子掉在桌上。他慌忙捡起,强作镇定道:\"还请周老弟赐教。\"
周桐放下筷子,双手交叉抵在下巴前,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首先,你要知道什么该贪,什么不该贪。\"他直视曹政的眼睛,\"这点就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曹政下意识点头,随即又僵住——这不就等于承认自己贪污了吗?
周桐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窘迫,继续道:\"我再给您举个例子。\"他拿起茶壶往杯中倒水,\"您看这百姓,像不像是一片湖水?\"
老王猛地咳嗽起来,假装被酒呛到。
这套路他太熟了——前段时间少爷就是用这个比喻忽悠得临山县某位可怜老人主动交代了矿场贪污案。
\"而曹大人您呢.......\"周桐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条小船,\"就像这湖里的一叶小舟。\"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深沉,手指把刚画好的小船打散。\"水能载舟...亦能........\"
\"亦能覆舟。\"曹政不自觉地接上后半句,脸色已经发白。
\"正是!\"周桐一拍桌子,震得杯盘叮当响,\"这就是根本!\"他指着桌上渐渐干涸的水痕,\"曹大人不知道什么该贪什么不该贪,但我把这根本一说,您就明白了吧?\"
曹政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他隐约觉得周桐的话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为官之道...\"周桐压低声音,身子前倾,\"只要您在'贪'的时候能让百姓过好日子,他们会在意您贪不贪?\"他手指轻叩桌面,\"他们只知道红城有位能让他们吃饱穿暖的曹大人。\"
雅间的窗户突然被风吹开,一阵热风卷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曹政却打了个寒颤,仿佛那阵风直接吹进了他的骨髓。
\"我昨日去逛了夜市。\"周桐的声音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飘忽不定,\"您对部分人确实做到了这点,但其他人呢?\"他突然提高声调,\"您能确保那些'因素'不被上面察觉?\"
曹政的额头已经布满冷汗。他想起今早师爷的报告——城南有生面孔在打听粮仓的事。
\"实话告诉您.......\"周桐凑得更近,呼吸几乎喷在曹政脸上,\"我离开长阳时,还有一批人也跟着离开了。\"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他们是干什么的,曹大人应该猜得到吧?\"
\"哐当\"一声,曹政猛地站起,椅子翻倒在地。他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周桐却突然笑了,伸手扶起椅子:\"曹大人别紧张。\"他亲自给曹政斟了杯酒,\"要想不被那些人抓到把柄,您不如...假戏真做。\"
他将酒杯塞进曹政冰凉的手中,\"真正对百姓好的同时有利可图,这才是长阳那些大员的为官之道。\"
曹政茫然地接过酒杯,酒液因为手抖洒了大半。他盯着周桐年轻的脸庞,突然觉得这个看似单纯的年轻人背后,似乎站着无数看不见的影子。
\"懂了吗?\"周桐微笑着问。
曹政僵硬地点头,仰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烈酒灼烧着喉咙,却驱不散他骨子里的寒意。
\"曹老哥,我这个人最重情义。\"周桐放下酒杯,眼中闪烁着真诚的光芒,\"说实话,这次来红城,也是受人所托。\"
曹政身子微微前倾:\"周老弟的意思是......\"
\"有位大人曾对我说,\"周桐压低声音,\"红城的曹政,是个可栽培之人。\"
曹政手中的酒杯\"叮\"的一声轻响,几滴酒液溅在桌面上。他连忙放下杯子,用袖子擦了擦:\"这、这......\"
\"曹老哥不必紧张。\"周桐笑着摆手,\"我周桐最烦那些尔虞我诈的事。这次来提醒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曹政连连点头:\"周老弟这份情谊,曹某铭记于心。\"
\"等粮食一到,我就走。\"周桐直视曹政的眼睛,\"就当从未来过红城。\"
曹政刚要开口,周桐又补充道:\"不过过段时间我还会再来拜访。\"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到时候看看红城是否有改变。若是可以的话......\"
\"如何?\"曹政急切地问。
\"曹老哥这个朋友,我周桐交了。\"周桐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具诱惑力,\"而且还能送你一桩天大的机缘。\"
曹政的眼睛亮了起来:\"什么机缘?\"
周桐做了个夸张的手势:\"这么说吧,到时候曹老哥能赚到的银子......\"他故意顿了顿,\"足够你在长阳最繁华的地段买下一整条街的铺面。\"
曹政倒吸一口凉气,手不自觉地摸向酒壶:\"周老弟,这......\"
\"不必现在倒酒。\"周桐按住他的手,\"我知道空口无凭。等我把机缘真正带来时,曹老哥再好好考虑不迟。\"
他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疲惫:\"说真的,我不想看到人死。我年纪轻轻,朝堂的水——\"他解开衣领,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几处伤口还渗着血丝,\"趟过;边关的十几万金人——\"他指向左肩一道狰狞的疤痕,\"打过。\"
曹政震惊地看着那些伤痕,喉结上下滚动:\"周老弟......\"
\"曹老哥。\"周桐苦笑着系好衣襟,\"我在生死边缘挣扎过太多次。这个年纪就落下一身伤,实在是......\"他摇摇头,\"不敢再折腾了。\"
曹政动容地握住周桐的手:\"周老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经历,实在令人敬佩。\"
\"没什么。\"周桐洒脱地摆摆手,转头对老王道,\"老王,你说是不是?\"
老王嘴角抽了抽,看着周桐那些所谓的“一身伤”,强忍着没翻白眼:\"少爷说得是。\"
周桐站起身:\"这顿饭吃得很开心。曹老哥,我还得去拜访一位故人。\"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曹政,\"你要是不放心,尽管派人跟着,我不会怪罪。\"
曹政连忙摆手:\"周老弟说笑了,我怎么会......\"
\"无妨。\"周桐打断他,\"我经历得太多,这些道理都懂。\"他整了整衣襟,\"那人我会带走,不会给曹老哥留下疑虑。\"
\"周老弟!\"曹政急得站起来,\"你这是......\"
周桐抬手制止:\"曹老哥,我理解。人之常情嘛。\"他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你要是想调查那人,尽管去查。把能造成隔阂的都处理完,咱们就是真朋友。这就是我的待人之道。\"
曹政怔怔地看着周桐,突然深深作揖:\"周老弟如此坦诚,曹某若是再不识抬举,就真是枉为人了!\"
他直起身,拍着胸脯道:\"这样,我多给一倍的粮食,以表诚心!今后在红城,周老弟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
周桐笑着拱手:\"等我带那商机来时,再劳烦曹老哥费心。\"
两人相视大笑,把酒言欢。老王站在一旁,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