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进了店铺,朝店中扫了一眼,走到一张木桌边。
“什么事情?”
呼延吉点了点指,让她坐下,亲自为她沏上一杯冰茶,正色道:“那日是食店伙计对你动的手么?”
江念想不到他提这件事情,点了点头:“是。”想了想那日的境况,又道,“那日下了好大的雨,阿月带珠珠回村,我碍着梁国人的身份便没有同往,当时店里只我一人,那伙计借着关窗之隙对我出手,眼前一黑,我便人事不知了,不过……”
“不过什么?”呼延吉问道。
“后来他给我灌汤药,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别怪我……别怪我……你不死我就得死……’”
夜深人静之时,江念反复思索,她虽是梁国人,却不至于招夷越百姓恨到这个程度,老百姓很简单,就是想过太平日子,没那么大的胆子。
而且夷越京都,王庭之下,谁敢这么大胆害人性命,再说,一个食店老板,有家有业的,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对她出手,这中间必定有人指使。
她来夷越后,一直生活在王庭,那个想要她命的人定是王庭里的人。
王庭中谁会这样恨她?她自问平时与人为善,从不抢人风头,西殿中连达娃和帕依都对她改了态度。
云娘曾告诉她,有人打听她的身世,如此一看,那个背后之人应该早就注意到她。
想来想去,她觉得想杀她之人只有朵氏,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不过这些只是她的猜测,并无实证。
呼延吉听后,沉眸敛目想了一会儿,又问:“那日你怎么没向兰卓上报,私自出去了。”
这个江念倒没多想,直言道:“是准备向兰掌事上报来着,阿月说不必了,她说她正巧要找兰掌事,一并替我说了,让我直接去宫闱局登记即可……”
江念看向呼延吉,后面的话已说不下去,为何那么巧,出王庭,取性命……这二者偏偏就连在了一起,像是榫头楔入卯眼,少一头,此事都成不了。
这也是呼延吉向她求证的原因,他已得到了答案,那个叫阿月的婢子说,江念出王庭已向兰卓报知过,现下他向江念求证,江念却说她并未向兰卓报知,是因为阿月说,她替她向兰卓报备,如此一来,两厢完全对不上。
江念不知该说什么,她有些不愿相信阿月会害她,毕竟她才来王庭时,就是她和阿星还有红珠三人给了她关心和帮助。
阿星性子大大咧咧,阿月正好相反,行止娴静。
“你能不能……”江念还是想求一求。
呼延吉没等她说完,斩钉截铁道:“不可以,江念,你有一个很致命的毛病,你自己怕是不知道,太过护短,到头来……很容易受伤的,知不知道。”
江念便不再言语。
呼延吉走之前告诉她,他需回王庭一趟,回去拿绿皮书,他留了人在桂花巷暗中看守,让她夜间安睡,不必担心什么。
江念知道他回王庭不仅仅是拿绿皮书,还有别的什么,他没有明说,不过她大致能猜到,另一件事情定是要见血的。
从徽城到京都不算远,一般情况下三日可到。
呼延吉打马扬鞭回了王庭,第一件事就是提审那个叫阿月的奴婢。
……
自打上次呼延吉提审了那几人,朵氏一直提心吊胆夜不能寐,那个食店伙计自知不能活,拿裤带子自戕了,宫闱局的那人被呼延吉当场打死。
可还有一个叫阿月的贱婢。
朵氏心中惶惶:“她村子那边你都招呼好了?”
莱拉躬身道:“已安排了人,大妃不必忧惧,那婢子的家人还有整个村人的命都在大妃手中,她开不了口。”
朵氏仍是放心不下:“你太小看我们这个君王了,一旦让他嗅出异况,便能抽丝剥茧,层层推进找到源头,那么一个贱奴,怎能抵得住雷霆手段?用不上半日,就什么都招了。”
他们这位大王,可谓是两手劈开生死路,一路斩杀到今日,心性乖戾之尤,喜怒难测,哪怕她依仗长嫂的身份,在他面前也还有些畏惧。
“那梁女不过就是一个奴,且死都死了,大王何至于为了一个贱奴寻大妃的罪责,退一步说,就算大王恼了,大妃背后还有朵氏一族,五大上姓又相互通亲,大王就是看在这一层上,也不能治大妃的罪,顶多训两句。”莱拉觉着朵氏在这件事情上有些杞人忧天。
“糊涂!这已经不是一个女奴的事,你当座上君主是什么,病猫儿?岂容人在他背后挥舞爪牙。”朵氏越想越是不安,“不行!这个叫阿月的婢子一定要除。”
只有死人不会开口说话,死了她才能安睡,为了她有个好觉,这婢子必须得死。
莱拉想了想,说道:“王离去前,特令丹增好生看守,如今这婢子被单独看押起来,任何人不得探视,只怕难以取她性命。”
正巧此时宫婢用托盘端来汤药:“大妃,您的汤药。”
朵氏的目光落在浓黑的汤汁上,唇上泛起一丝笑:“传罗宫医。”
罗布提着医箱,在宫婢的引领下走进东殿,见了朵氏先是向上行礼。
“臣叩见大妃。”
“宫医免礼。”朵氏放下手里的药碗,吩咐道,“还不快给罗宫医赐座。”
罗布坐下:“大妃传微臣前来,可是身体有哪里不适?”
朵氏看了莱拉一眼,莱拉招殿内宫侍退下,只留二人在殿中。
朵氏在罗布的脸上扫了两眼,男人眼皮轻薄,比夷越男子要白的皮肤,黑灰的眼眸,不算十分高挺的鼻,可在那张脸上却不争不抢得恰到好处。
模样不差,可惜了,是个杂种,罗氏一族竟然没摘除他的姓氏。
“罗宫医上次说的话可还作数?”女人腔音婉转,“宫医既然能医治本妃的身,想必亦能医治本妃的心。”
罗布缓缓抬头看向朵氏,复垂眸:“大妃有何难处,臣总是愿意相帮的。”
朵氏听了,心情甚悦,说道:“本妃要取一人性命,如今那宫婢被单独看押起来,无从下手,宫医可有办法解决此事?”
“臣微末之职,力有不逮,大妃既是传微臣前来,心里定有计较,需要微臣做什么,尽可直言,臣,但凭驱使。”
朵氏满意地点点头:“不知这世上可有无色无味之毒,人食后须臾而亡,却无任何异状?”
罗布声音平平,回了一字:“有。”
草乌,无色无味,中毒后引起心律失常、呼吸麻痹,常被误断为猝死。
“还请宫医将此物拿来。”
“大妃打算如何施为?”
“这个就无须你操心了,你只需将那药物拿来,后面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朵氏说罢,见男人依旧坐在那里不见动身,正待发怒,却听男人开口道:“此事只怕大妃成不了。”
“如何就成不了?”
“既然单独看管,定是监管森严,纵使在饭食上动手脚,也会被检出,那药虽无色无味,试毒针却能测出,所以微臣说成不了。”
“依宫医所说,如之奈何?”朵氏问道。
罗布抬眼看向朵氏,看向这个如同罂粟一般的女子,微叹道:“大妃若是相信臣,便交给微臣来办罢,就算事败也同大妃没有任何关系。”
“罗宫医可想好了,行了此事,你这双治病救人的手可就脏了,再也洗不干净。”朵氏嘴角噙笑。
男人不言,默然坐在那里,已是给了答案。
朵氏轻笑出声,心情大好:“早知罗宫医愿出手,本妃何须那般费力杀梁女,好在她已死,现下只需除掉那个叫阿月的婢子,便再无后患。”
梁女死了?!罗布面色变了变,那个看起来蛮傲,实则很好说话的女子,那日她同他躲雨于廊檐下,她还让他去梁国。
东殿前他见她面色不好,她脱口问他,难看么?他有些想笑,这女人完全不担心身体忧患,只在意容貌,还说她只要笑一笑,身体的病症就全好了。
就……死了么?
“罗宫医怎的这副神情,难不成后悔了?”朵氏见他刚才还一脸淡漠样,这会儿面上却显出异色。
“大妃放心,微臣说过的话不会食言,定将事情办妥。”
朵氏笑着起身,走到罗布身侧,衣袂轻拂上男人的身,带起一阵香风,那香中又杂了苦阴阴的草药味。
“本妃等罗宫医的好消息……”
……
华兴楼的雅间内……
房内依旧歌舞吹弹不息,一片花团锦簇。
石儿禄张眼看向对面的安努尔,见他眉锁愁思,心中好奇,前段时间松赞几人还哄笑他快要抱得美人归,当时他心情很好的样子。
如今能乱他神思的只有江念了,石儿禄心情大好,他不高兴了,他就高兴,虽然有些不地道,不过嘛,谁让安努尔不做人事。
于是端起一盏酒,满脸笑容地走到安努尔桌边坐下,身子一歪,倚着案沿,话里带着笑:“兄长怎么看着有心事?”
安努尔面色冷沉,见石儿禄嘴角扬起的弧度更觉刺目,转而一笑。
石儿禄不知他在笑什么,且他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一丝同情和可怜?
“兄长笑什么?”
安努尔自顾自倒了一杯酒,说道:“你是不是在心里记恨我?”
石儿禄先是怔了怔,眼微沉,冷嗤一声,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是不是觉着阿念同你说笑便是对你有意,比起我来,她更愿意亲近你?所以你怨我,怨我不择手段抢夺她,是也不是?”
“你知道就好。”
“你就不好奇么,明明是我先结识她,怎么你同她才认识几日,她就待你不同。”安努尔问道。
“自然是她心里也对我有意,若不是你从中阻拦,阿念已经同我好上了。”石儿禄一直认为自己同江念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孩童时的惊鸿一瞥,成年后的不期而遇,足以证明她和他是天缘一对。
安努尔大笑着摇了摇头,身上已有了七八分醉意,平时这个酒量喝不醉他,不是酒醉人,而是愁烦催人醉,再次开口,脸上的笑意尽收。
“她同你谈笑,是因为……你生得像她的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