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是整个冬日最冷的一个雪夜。
冷清月牙洒下凄凄的薄光,雪棠抱着膝盖蜷缩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
肚子咕噜噜地叫着,她手里攥着一只好不容易从地上捡来的、冻得硬邦邦的馊包子,正想咬一口来勉强充饥,一条野狗却突然蹿了出来,要与她抢食。
雪棠饿极了,也怕极了。
犬牙毫不留情地咬伤了她的腿,大颗大颗的血涌了出来,将身下的雪染成刺目的红。昔日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只能惊惶地看着那条野狗叼着她唯一可以用来果腹的食物扬长而去。
记忆再往前,那座华美的丞相府,府中的白槐花与青石子,后院的秋千和木栏旁的小河……
那些曾经美好的,或是沉痛的,一样样都无比清晰地显映在雪棠的脑海中。
她扶着心口,那双惊惧失焦的眸子终于慢慢回神,重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沉静。
雪棠缓缓地抬起眼,目光落在了屋内的沈语柔身上。
眼前的沈语柔,身上穿着华贵的月光锦,颜色是极尽张扬的朱红,满头珠钗翡翠,就连耳上也坠了沉甸甸的玛瑙红珠,这副模样,与雪棠记忆中那个粗手粗脚的丫鬟简直判若两人。
以前在相府时,她之所以对沈语柔有几分印象,是因为沈语柔做事总是粗心大意,有一次不小心浇多了水,把她精心打理了好几月的花给涝死了,事后却抵死不认,还妄图把罪责推到其他人身上。她虽然心疼那花,但到底没怎么罚沈语柔,只不轻不重地斥了几句,让她下次上心些,这事便过去了。
她待府中下人,一向温和宽厚,那些丫鬟小厮每每提起她,无不道一句小姐仁善心肠。
雪棠不明白沈语柔为何恨她到这般地步,甚至不惜用这样的手段,离间她与苏夫人的母女情谊,非要将她赶出相府才肯安心。
她是占了沈语柔十六年荣华富贵的日子,可这并不是她的错,是当年的产婆一时糊涂才做下了这样的荒唐事,可到头来,为什么所有的罪过都要由她来承担呢?
雪棠还记得李婆子对苏夫人坦白此事的那一日,她的人生从此天翻地覆。
那时雪棠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觉过去十几年的岁月竟是一场荒唐笑话,她用心敬爱的父母兄长,竟是与她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无边无际的孤寂与恐惧向雪棠席来,她无助、茫然,又满心恐慌,可是没有一个人来安慰她,她的父母兄长,正围在沈语柔身边,沉浸在重逢的欢喜之中。
雪棠想,她愿意向沈语柔道歉,愿意把这相府千金的位子还给她,甚至愿意替代她的身份,去做府里低贱的丫鬟。
她的人生本该如此,她没什么不情愿的。
可是祖母,那样温柔和蔼的祖母,把她当作心肝肉一样疼爱的祖母,却被沈语柔当作了用来赶走她的工具,撒手人寰。
一夜之间,她便成了气死祖母的罪魁祸首,寂寂长夜,她跪在青石子路上瑟瑟发抖,无助而惊惶地听着耳边一声声的指责谩骂。
白眼狼。
没良心的东西。
丫鬟生的下贱货。
这些字句从昔日最疼爱她的父母兄长口中说出,如一把把冰冷的刀子,将雪棠的心割得血肉模糊。
她眼睁睁看着丫鬟们在祖母院中挂起白幡,却连进去看祖母最后一眼都不被允许,苏夫人的耳光和鞭打仿佛无休止般落在她的身上,她只记得她疼得快要昏过去了,只能哀哀地向苏夫人磕头求饶:“母亲,别打了……”
“我不是你母亲!”重重的一耳光,让雪棠脸颊高高肿起。
她痛怕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夫人,您别打了,我好疼……”
“汪!汪!”
两声尖利的狗吠让雪棠从痛苦的记忆中猛然回神,她下意识地低头,见百岁不知何时冲了过来,正和那条咬伤了她的黑狗撕咬在一处。
百岁很是听裴知予的话,裴知予让它跟着雪棠,它果真日日跟着,只是后来雪棠觉得她去哪儿都带着这么一条大狗,未免太过张扬,便不许百岁跟着了,没想到百岁还是偷偷地跟了过来。
百岁体型健硕,又是裴知予亲自训练的军犬,那条黑狗哪里是它的对手,几下便被咬得夹紧了尾巴,灰溜溜地跑回到沈语柔脚边去了。
“夫人,阿福好像把姨娘咬伤了。”一个婆子压低声音提醒道。
沈语柔仿佛没听见一般,一边伸手摸了摸阿福的头,一边语气不善地对雪棠说道:“你来做什么?”
“老夫人让妾给姨娘送东西过来。”雪棠一字一顿地开口道。
“那还杵在外头做什么?还不快拿进来?”
沈语柔不耐烦地抬眼,却发现雪棠正紧紧地盯着她看,那双素日沉静的眸子深处,似乎涌动着许多与平日不同的东西。
沈语柔脊背倏然爬上一股冷意,下意识地握紧了手炉。
雪棠拖着那条被咬伤的腿,慢慢地走进屋里,将那盒香料放到沈语柔旁边的桌案上。
“妾告退。”
沈语柔不安地盯着雪棠的背影,除了那条伤退让她看起来有些一瘸一拐的,其余的与平日并无异样,可沈语柔一回想起雪棠方才看她的眼神,却总觉得不寒而栗。
沈语柔从碟子里拿起一瓣金钱蜜放进嘴里,压下心头忐忑的思绪。
如今她已是侯府的大夫人了,雪棠不过一个低贱的妾室,还能对她怎么样不成?
想到这儿,沈语柔便放心了不少,她一边吩咐翠春拿来骨头,好好安抚一下打了败仗的阿福,一边不耐烦地对门外的两个婆子说道:“本夫人让你们停了吗?”
板子重又落了下来,声音不绝。
……
西院。
雪棠忍痛拖着伤腿,缓慢地走在院中小路上,她本想先回偏房包扎一下再去服侍裴知予,可百岁一进院子便汪汪叫着扑向了裴知予的卧房,还不停地用两只前爪挠着房门。
门很快就打开了。
裴知予低头看了眼今日格外闹腾的百岁,眉头微皱。
百岁焦急地扒拉着裴知予的衣摆,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裴知予这才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头,就看见雪棠正一瘸一拐地往偏房走,她身后的石地上,隐约有零星的血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