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放下帘子,马车继续向前。
回到长乐宫,萍嬷嬷不动声色吩咐宫女照看公主,立即转身去未央宫。
夜色幽暗。
未央宫灯火通明,皇后一整日都在操持册封典礼事宜。
她伸手揉了揉额心,静听萍嬷嬷的禀报。
据闻归途出了变故,有童谣意指公主非皇室血脉,皇后面有不快。
盼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把孩子寻回来,又出了此等意外。
她淡淡道:“我知道了。”
皇后挥退萍嬷嬷,静思片刻,转身去宣室殿寻皇帝。
宣室殿内,皇帝正与几名大臣商讨政事,听得民间污蔑公主的谣言,他大发雷霆,将折子丢下去,砸在一名大臣头上。
大臣畏畏缩缩低头,坚持谏言。
“公主血脉有疑,为免祸乱国本,混淆皇室血脉,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怒拍桌案,“是不是朕的孩儿,朕自有论断,用不着你们来质疑!”
别的且不说,他们的文学天赋简直一模一样,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孩子?
三名大臣一致道:“陛下,凤子龙孙不可任由野种冒充,还请陛下明鉴!”
“住嘴,你们全家才是野种!”
皇帝一脚踹翻了席案,堆叠起来的奏章散落一地。
李公公等内监纷纷屏息跪地,室内众人噤若寒蝉。
他叉着腰,涨红了脸,露出泥腿子的野蛮一面,咒骂道:
“你们这群生儿子没屁眼的玩意儿,居然敢骂朕的公主!”
“给我打!统统给我拉下去杖打二十大板!”
御前侍卫被传唤入内,拉走三名大臣。
他们正义凌然,字字铿锵道:“此女有奇表,不类陛下与皇后,定非皇室血脉!请陛下彻查!”
皇后抵达此处,听到这话,面色沉凝。
她把后宫管制得服服贴贴,没想到这次祸起前朝,还直指她的孩子。
子以母显,母凭子贵,污蔑她的孩子,便是意图动摇她这个皇后。
她想了想,面露决绝,卸下头上的钗环丢在地上,一步步往前走。
身旁的侍女低呼一声,“娘娘,不要!”
凤钗、珠冠是皇后尊荣象征,她卸簪珥,撤环佩,披散长发入殿内,仅以母亲的身份为女儿申辩。
皇帝暴怒,打了人之后还不顺气,正来回踱步。
听得奴仆们喊一声“皇后”,他转身就看见皇后扑通一声跪地哀泣,吓他一抖。
“皇后,你这是做什么?”
他们夫妻多年,育有一子一女,从未有过如此生疏之举。
皇后趴伏在地,双手交叠举起,落下,额心恭恭敬敬磕在手背。
“请陛下做主,还乐阳一个公道。”
皇帝手忙脚乱走过来,扶起她。
“哎呀,朕怎么会怀疑乐阳,这不是在想办法解决那群乱嚼舌根的东西嘛。”
他是皇帝做事不能太过分,能过分的太子在外修筑河渠,治理洪流,尚未归来。
否则凭他的暴脾气,焉能有这群臣子说话的份?
偏殿传来官员们挨打的惨叫声与殴打的板子声。
皇后不敢赌帝王疑心,生怕他一旦生疑,必定会冷落甚至废去乐阳的公主封号。
皇后低声哀泣,指责道:“乐阳是冤枉的,若非你当年一时兴起带她出门骑马,她也不会丢了十余年,这事你得负责!”
提起旧事,皇帝也有些内疚,他轻声哄着:“好好好。”
“公主、公主!”
李公公拦不住人,紧随着叶玉入内。
叶玉跪在地上,直言道:“请陛下明鉴,我愿接受一切调查,以证清白。”
她跪得板正,看起来丝毫不慌,更无心虚之态。
既然冯英要从她的身世着手,那就让他查个明白。
她没有证据举发冯英当年的事,冯英更没有证据证明她不是乐阳。
既然他要以此为陷,那就要小心别把自己给算计进去了。
叶玉眼底闪过一抹流光。
皇帝哄着大的,地上跪着小的,忙得不知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那就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中伤我儿。”
此案落到了执掌律法的刘景昼手里。
刘景昼摇着扇子走出崇德殿,面上既无病虚、更无失意,眉眼带着一丝雀跃。
朝会散了,他得去找玉儿。
他转身来到西掖门等候,今日带的是两个糖人,抬头遥遥一看远处的石渠阁,有几名侍女等在外面。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就应该下学坐在这里等着他了。
刘景昼又等片刻,还是不见她下来,挥手招来一个宫女。
“政务紧要,少府大人让我给梁大人传话,有劳你带我去寻一下梁都尉。”
他面色焦急,眉梢压低,鼻梁上的一粒痣在刚痊愈的苍白肌肤上显得异常妖冶。
一双褐色的凤眸流露恳求,深深地凝望着面前小宫女。
宫女脸颊一红,支支吾吾道:“请……请随我来。”
她转身小跑着在前走,刘景昼薄唇一勾,摇着扇子跟随。
王闻之寻他合作击退老四,他为了见到玉儿已经牺牲色相,那王闻之也要分担点擅闯后宫的罪名。
石渠阁内的授课早已结束。
梁崇与叶玉对坐,因流言之事中伤她的声誉,他很担忧。
刚才出神时打翻了墨汁,染了一片污渍,梁崇牵起叶玉的手,帮她擦拭。
叶玉在民间流落多年,这双手遍布伤痕的手,根本不像是个公主。
加之近来她疯了一般学武,指腹与关节有一层薄茧。
他反倒希望她不是公主,皇室深宫算计太多,她心思纯澈,应付不来这群妖魔鬼怪。
梁家虽然规矩多,但都用于勤勉自身,修身齐家,从不约束妇人。
家中人口简单,只有他与母亲,虽然旁支族亲多,但各自过活,互不打扰。
梁崇温声道:“玉儿,还有六日我便要回安定了,你跟我一起走吧。”
正安静让他擦手的叶玉抬眸,双眼清澈,毫无被流言影响的忧愁。
“六日?这么快?”
她没有回答要不要跟他走。
梁崇想了想,若再不出击,让这小狐狸一直装傻充愣藏在洞里,他后半辈子就没着落了。
他捏着她的手掌,琢磨片刻,谨慎忖度后才开口。
“玉儿,跟我回安定吧,你我曾在民间定下婚书,我待会儿去跟陛下求赐婚,安定五万兵马还有整个梁氏子弟会坚决效忠、拥戴陛下。”
“我带你离开这些朝堂斗争,咱们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母亲性情宽和,绝不会让你在身前侍疾,梁家也不会拘着妇人在深宅大院不给出门,婚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梁崇看她不为所动的淡然模样,知道这些无法打动她,继续道:
“而且,你当了宗妇,整个梁氏的产业财钱全都由你支配。”
叶玉的眼睛果真一亮,蠢蠢欲动的模样令梁崇一眼就看透她的小心思。
他牵唇一笑,露出久违的月牙痕梨涡。
轻轻将叶玉的手腕捏起,放到他的心口位置。
那持重端方的外表下,心跳又急又乱,手心渗出一层细汗。
“玉儿,我对你是一片真心。”
说完这句话,他似喝了烈酒,脸颊浮现一团热意,就连呼吸也急了。
他就要离开长安,此地有三个对她虎视眈眈的男人。
倘若他离了长安,玉儿还会不会记得他,若是不能把她带回安定,该如何是好?
叶玉没说话,凑近观察他的细微变化。
淡淡的暖香袭入鼻腔,他涌起一股冲动,想像在安定那般搂她、抱她。
但他不能,她是公主,君臣有别,牵她的手已经是大不敬的冒犯。
“那你有几片真心?”
清脆的话在面前响起,梁崇一怔,抬眸看见她疑惑道:
“心分明是一颗,但你只给我一片,那你其他心给谁了?”
得了,这不安分的小狐狸又开始犯浑了。
这般行举对克己复礼的他来说已经是大胆豪放,梁崇克制内心的躁动,压低嗓音,也学着她向前凑近,耐心道:
“莫要糊弄我,你说,要不要跟我离开?”
叶玉露出一个笑容,开心道:“好啊。”
刚登上阁楼的刘景昼听得此话,手中的折扇一滑,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