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雨敲打窗棂,风逸之蘸墨的狼毫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渍。
那群白衣捉妖师已在门外守了三日,檐角铜铃被山风吹得叮当作响,搅得他连《策论》都抄错三行。
\"诸位仙长请回吧。\"
他猛地推开雕花木窗,潮湿水汽涌进来,“风某一介书生,谈何斩妖除魔?”
可他们依旧不肯罢休。
风逸之被纠缠得烦得不行,夜间,暗中找到明祭司去请求宝珠指示,谁知宝珠竟然散发出莹莹璀璨的光辉,似乎在催促他答应。
明祭司抚摸着龟甲裂纹的手指蓦地收紧:“天地为炉,造化为工。既然宝珠指示……”
老者浑浊的眼珠映着宝珠辉光,\"孩子,顺着命河流淌的方向去吧。\"
想了想,风逸之便只好答应那群捉妖师,跟他们来到了无方宗。
当风逸之踏过刻着\"问道无方\"的玄铁山门时,后山禁地震出龙吟般的剑鸣。
宗主陆叙带他来到断崖前,只见嶙峋怪石间斜插着一柄玄铁剑,剑身覆满青苔,却隐约可见暗红纹路如血脉流动。
陆叙望向那命书预言将会拯救天下苍生的天命之子,忧心忡忡,眉心愁云阴暗。
这少年无论怎么测验都是没有灵骨的,连基础术法都无法习得,又如何能拔出镇妖剑斩杀天下妖魔?
“或许,我并不是你要找的人。”
青年神色清肃,眸中清明,“我只是一个普通秀才的儿子,从小生长在渔村,除了打渔,便只会读书,并没有拯救天下的能力。”
陆叙却摇头,笃定道:“不,你就是,你是命书指定之人,不会有错。”
“你且听我说,此剑命唤霁渊……”
风逸之望向山石间那一把锈迹斑斑的剑。
那把剑很是破烂陈旧,很难将它和陆叙讲的故事中那柄斩妖杀鬼、所向披靡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但不知怎么地,心中隐隐有一道声音催促他——
拔下它。
它是属于他的。
行随意动,风逸之竟情不自禁地抬脚走过去,踩过碎石枯枝,站在了那山石之上。
他握住了埋没于风霜中的剑柄。
“咔嚓——”山石裂了一条缝。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英俊不凡的青年缓缓举起那沉寂数百年的镇妖剑,剑尖直指苍穹。
狂风四起,乱石游动,青年布衣翻飞。
手中之剑古老陈旧的锈斑一寸一寸裂开,显露出原本古朴幽重的墨黑剑身。
目睹全过程的所有人,哪怕一开始心生不服,也不得不承认——他便是天命之子。
陆叙大喜过望,待狂风偃息,便领着风逸之来到了镇妖塔,告知青年他身上所肩负的重大使命。
镇妖塔顶的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黑雾中探出无数白骨利爪。
陆叙抬手结印,金纹结界外顿时暴雨倾盆。
“封印每日子午二时最弱,这些妖物便会如此嚣张冲击封印。”
他幽幽长叹一声:“这阵法只能维系不到六百天,若是寻不到灵器重新封印,将会有一场毁天灭地的浩劫。”
“可,为什么是我?”青年神色怔然。
“因为你是命书选定的天命之人,只有你拔出镇妖剑,也只有你能寻找到重新封印的灵器。”
无数信息轰炸,脑中如乱麻纠缠,风逸之低头望向手中剑,眸中浮出明晰又浓重的迷茫。
他今年二十岁。
这段说长不长、和说短却是他所有人生的岁月中,他一心只有捕鱼和读书,他只想在一个月后进京赶考、完成父亲遗愿。
可现在却告诉他,他身上肩负着拯救天下苍生的重任……一时根本无法接受。
“抱歉,我不能。”
风逸之将手中剑递还给陆叙,沉声回绝了这干系天下的大事,“我志不在此,我志在庙堂,只想升官进爵。”
“可这……”
“这伏妖剑既已拔出,贵宗定然有能人能代替我胜此重任。”
青年逻辑清晰,态度也很坚决,他将剑递交到陆叙手上后,便转过身离去。
陆叙还想挽留,却被一道温润清凌的嗓音喊住:“不必。”
他诧异望向来人,那人容姿清绝,清逸出尘,正是林惊鹤。
林惊鹤倚着朱漆廊柱轻笑,指尖把玩着半枚破碎的贝壳:“宗主可听过涸辙之鲋?”
他望着青年远去的背影,凤眸晦暗不明,“等溪水干涸,鱼儿自会游向大海。”
陆叙不明所以,可三日后浑身浴血的秀才踉跄着撞开山门,单膝跪地,神情悲怆。
“风某愿执霁渊剑。”
青年跪在祭坛前,任凭雨水冲刷脸上血污,“只求宗主……”
他喉头滚动着腥甜,每个字都似从肺腑中剜出,“为宝珠村三百冤魂报仇!”
风逸之不明白,他就来了这里两天而已,怎么回去宝珠村就变成了炼狱——
天昏地暗,万物失色。
暮色如凝血般漫过屋檐,风逸之踉跄着跪倒在村口槐树下。
青石板上蜿蜒的血迹尚未干涸,蜿蜒成一条猩红溪流,浸透了他白色的书生履。
他怔怔望向被血雾笼罩的村落,泪水砸落在被血浸透的泥土中。
孙阿娘、陈阿叔、张阿妹……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他眼底如幻影般飘过,明明前两日还在对他笑、还在和他一起捕鱼、还在向他讨糖吃……
现在全都成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冰冷苍白的尸体。他们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这...不是真的......\"
他颤抖的手指拂过孙阿娘发间的木簪——
昨日这枚刻着鱼纹的簪子还别在妇人发间,随着她清点渔网的节奏轻轻摇晃,此刻却斜插在妇人青紫的脖颈间,凝结的血珠将鱼纹染成赤红之色。
腐臭味混着海腥气在风中翻涌,风逸之僵硬转过身,如行尸走肉一般,将所有人的尸体都搬到一个地方。
一个一个辨认、数过、牢记于心。
少了三个人。
分别是祭司明家阿娘、明珠,以及她的未婚夫。
有什么东西的雏形在脑中浮现。
风逸之直接赶去了明家,喜庆艳丽的红绸挂在屋檐上,此刻却无比的刺眼。
风逸之踹开明家贴着囍字的木门,妆台上胭脂盒翻倒在铜镜前,朱砂沿着镜面裂缝缓缓流淌,宛若新娘啼哭的血泪。
“明珠!明阿娘!”
他掀开绣着并蒂莲的喜被,碎瓷般的月光漏进来,照见枕畔散落的合卺酒杯。
半杯残酒里浮着细密的气泡,倒映着青年扭曲的面容,像极了妖魔狞笑的脸。
他将明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翻遍了,就连床底下、茅厕中都没有放过,还是没有找到一个人或者尸体。
风逸之眸色暗沉,又火速赶向了祭坛。
他在供放圣物宝珠的神翕下,发现了尸体已经凉透的明祭司。
祭坛前的青铜香炉翻倒在地,三炷断香插在明祭司大张的口中。
风逸之心中悲恸,伸手合上老人死不瞑目的双眼时,余光却见尸体手边的位置竟然有几个血字。
于是,他放下尸体,弯腰去辨认。
妖、珠、杀。
——妖杀人夺珠。
风逸之猛然敲开神翕,木板四散崩裂,翕中空空如也。
宝珠不知所踪。
暴雨倾盆而下,风逸之背着明祭司的尸身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道上。
血水顺着蓑衣滴落,在他身后拖出蜿蜒的红线,恍若阎罗殿引魂的灯绳。
当无方宗巍峨的山门刺破雨幕时,他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裹着血沫,惊飞了林间栖息的寒鸦。
他知道,他会踏入一个未知的、不可控的世界。
可现在,他别无选择,只有无方宗能助他。
青年前脚刚走,一道白色纤丽的身影后脚便出现在宝珠村。
血色残阳将白苓的雪白襦裙染成淡绯色,她足尖点在枯井边缘,腰间银铃在死寂中荡开清泠颤音。
这声音惊起了盘旋在槐树上的乌鸦,黑羽簌簌落下时,露出枝桠间半截孩童的断指。
“竟是这般修罗场......”
她捻诀护住口鼻,白靴小心避开地上粘稠的血浆。
她一间一间屋子去查探,谁知,偌大一个村庄,竟然没有剩下一个活口,可见凶手残忍到了极致。
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能叫凶手残忍屠尽全村老少满门?
白苓是根据命书的指示来到这里的,宝珠村,男主风逸之的家。
可她寻遍全村,就连每一具尸体都仔仔细细确认过了,全都没有风逸之的痕迹。
男主必然不可能葬身在此,可命书不仅不愿意提供任何剧情,就连些许提示都不给。
她呼唤它时就跟死了一样,一句也不答应。
她冷笑:“是你逼着我完成任务的,也你是让我来找男主的。”
命书这才活了过来,只还是什么线索都没提供,只说:“这一段属于属于重要剧情,需要你自己完成。”
呵——
白苓不满极了,不小心踢到了脚边的一具尸体,竟然踢得几道暗色若丝的东西从他七窍中溢出。
妖气。
白苓眸色一凛,闭上潋滟水眸,去灵识感知四周,一种浑浊粘稠的妖气正弥漫笼罩着整座村庄。
之前,血腥味太重,让她下意识屏息五感,竟然忽略了如此浓重的妖气。
现在看来,屠杀全村的凶手是一只恶妖,还是一只混沌难闻的臭妖。
白苓睁开眼,眸中泛起阵阵涟漪。
她并指划破掌心,血珠凝成灵蝶扑向浓雾最深处。
既然是妖在作祟,那捉妖师男主必然不会对灭自己全村的妖束手旁观,肯定要去报仇。
只要找到那只恶妖,她也就能找到男主,说不定还能利用此事混入他们的队中。
可谓是一箭双雕。
她将沾血的红珊瑚枝丢入海水里,笑靥比月下浪尖的浮沫还要破碎:
“这般血海深仇,可莫要让我这出戏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