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殊,我能不能先把盖头拿下来,有点看不清路。”
红绸下传来少女怯生生的呢喃,金线绣成的鸾凤纹随着她不安的挪步明明灭灭。
“阿苓莫怕,有我在呢,不会摔倒的。”青年牵起她,声线似春风柔和。
白苓垂眸看向盖头下握着她的那只手。
他的指节修长如新雪雕琢,指尖泛着玉器般的冷光,极为秀气漂亮,可她莫名却有一种想抽回手的冲动。
不应该啊……
云殊是她的心上人,是她今日成亲的夫君,为何当他指尖掠过腕骨时,寒毛竟在喜服下根根倒竖?
她咬住唇瓣将疑虑咽下,任由殷红裙裾扫过青石板上零落的梧桐叶,跨过朱漆门槛时,檀香气息扑面而来。
“吉时到——”司仪拖着长腔的唱和划破寂静。
要拜堂了。
拜堂之后就算礼成,她就是云殊的妻子。
意识告诉她,夙愿已成,她该是欢喜的。
可掌心的冷汗将红绸浸得滑腻,当“一拜天地”的吆喝刺破耳膜时,白苓猛地掀开盖头。
龙凤烛的火苗在她转身时骤然蹿高,映得满堂宾客面色惊愕。
镶玉缀珠的绣鞋踏碎满地桂圆红枣,她提着裙裾撞开人群,身后追来的脚步声纷乱如雨。
“阿苓!”
“新娘子怎么跑了!快追,快追!”
喜堂顿时混乱,奴仆连忙追赶那道蹁跹身影而去。
而新郎官本也要追过去,却被一红、一蓝两道身影拦住去路。
廊下悬挂的灯笼被疾风卷得东倒西歪,在青砖地上投下鬼魅似的影。
云殊诧异望向两人:“胡姑娘,风公子,你们这是?”
“云员外,我们找你有点事儿。”
胡枝音双手叉腰,笑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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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苓喘息着转过月洞门,腕间缠着的红绸早不知遗落在哪个回廊。
她望着满园枯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轰鸣,脑中有一道声音说不该逃的,可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逃离。
告诉她,她不能拜堂,她要嫁的人不是云殊。
那她要嫁的人是谁?
她陷入沉思,直到绣鞋踏上青石桥的刹那,猝然僵在原地。
桥头立着个红衣男子,广袖被风鼓成血蝶的翅。
天光顺着他鸦羽似的发流淌,描摹出妖冶昳丽的眉目。
那双细长的眼在望过来时弯成月牙,眼尾晕开妖异的红,仿佛黄泉彼岸绽放的曼珠沙华。
“云……云殊?”她踉跄着后退,后腰抵上冰凉的石栏。
“阿苓是想逃婚吗?”青年踩着满地残叶走近,绣着金线云纹的衣摆随风猎猎。
“不是……”白苓垂首讷然,“我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就是……”
青年已经走到她跟前,指尖抚上她颈侧跳动的血脉,忽地笑:“就是不想嫁给我?”
“不是,我想嫁的!”
白苓慌乱摇头,鬓边珍珠流苏扫过涨红的脸颊,抬头望向他撞进一双深邃的眼里,疑惑眨了下眼。
她怎么觉得……这个云殊有点奇怪?
青年指尖勾起她一缕鬓发,捋到她耳后,弯腰与她视线平齐:“那你为何要逃婚?”
青年突然逼近的面容泛着冷瓷般的光泽。
白苓看着他的眼睛,眼尾上挑出妩媚弧形,恍若胭脂蘸墨一笔勾勒出的,长睫若墨黑的蝶。
可本该熟悉的眉眼此刻却陌生又熟悉——眼瞳漆黑如深潭,倒映着她仓惶的神情,泛起泠泠波光,如月下寒江掠过的一缕涟漪。
她心口跟着颤了颤,艰难出声:“我只是有点……害羞。”
“害羞?”青年短促轻笑了声,
白苓咬着唇垂首,轻轻“嗯”了声。
少女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碎发散落,雪颊染绯,白玉耳垂也浸出血似的红,一副扭捏作态。
青年好笑挑了下眉,语焉不明:“原来,阿苓是因为害羞才逃婚?若不是亲口告知,我还以为是……”
“厌恶我呢。”
白苓身子一僵,这云殊的说话方式怎么也变得如此一针见血。
等等,她为什么要说“也”?
纳闷之际,青年的手已揽住她的腰身,“走吧。”
白苓侧首望向他线条疏冷的下颌,呆呆问:“去……去哪?”
“拜堂。”青年垂眼,“阿苓逃婚也有一会儿了,这害羞劲儿也该过了吧?”
“还是,阿苓还想我再陪你逃逃?”他指了指乌压压追来的人群,眸色戏谑。
白苓噎住,认命牵起嘴角:“不用,回去拜堂吧。”
她任由青年紧扣自己腰肢走,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抵触心理。
云府的奴仆见自家员外居然先追到了新娘,有些纳闷挠挠头。
不对啊,员外不是在后面……
他们往后看,身后空空如也。
一段插曲过后,白苓再次戴上红盖头,失去视野的前一秒,她看见的是青年那双细长浓黑的眼睛笑弯成柔软弧度。
她攥紧红绸,垂眸望向另一端的修若玉骨的手,莫名也翘了下唇角,心中对拜堂之事竟也产生隐隐期待。
她果然很喜欢云殊,也十分乐意嫁给云殊。
她想,方才那些抵触心理应当是紧张所致。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随着司仪的吆喝声落下,白苓直起腰身,扶着婢女的手被送到新房里。
婢女说:“夫人,员外要在外面应付宾客,等晚些才会过来。员外不来之前,夫人千万不可揭开盖头。”
“知道了。”
白苓乖巧应道,等房间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她一人时,就毫不客气掀了盖头,随手丢到一旁。
要她一直在床上坐着,她可等不住。
白苓随手抓了一把床褥上的干果,边吃,边在房间里转溜,打量着自己未来生活的地方。
云殊不愧是祁岚镇首富,无论是床,还是家具,都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奢华到极致。
房间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宝贝,古董文玩、名家画迹,各个都是珍宝。
她随手拉开一个抽屉,看见里面盛放的物品时,怔了一下。
里面竟然是一个丑不拉几的泥人娃娃,做工很粗糙,身体也因为时间太长而干裂,与周遭精美的宝物格格不入。
她拿出来打量,根据外形看应该是个年轻男子,难道是……云殊?
白苓垂下眼睫思索,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直到鼻尖嗅到一丝靡丽的腥甜,才意识到不对劲。
她蹙眉扭头,看见是云殊才松了口气。
“阿苓,你怎么自己揭了盖头?”云殊笑吟吟的,眉眼间似有春水弥漫。
白苓望向他浅琉璃似的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她怎么觉得云殊又似变了一个人。
难道是她的错觉?
“阿苓,怎么了吗?”云殊温柔询问。
白苓回过神,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云殊你不是在接待客人吗,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因为我想……”云殊捏住她一只手,眼睛直勾勾的,流转着惑人的波光。
他轻舔了下唇角,笑得那样妖冶勾人,“早点见到阿苓啊。”
那种抵触感又来了,且他靠得越近,那种感觉越强烈。
白苓下意识往后退离,可后面就是桌案,她直接跌坐下去。
她仰头看向俊秀貌美的公子,掌心不动声色蓄积起妖力。
可脑中意识却在告诉她,这是她拜过堂的夫君,她不应该如此排斥。
云殊微微弯腰,单手捏起她的下颌,望向她的脸灼热而痴迷:“阿苓,你生得真美,尤其是这双眼睛……”
他指尖落在少女眼尾那颗楚楚的泪痣处,喉结情不自禁滚动。
狐妖特有的腥甜香气铺天盖地,白苓难耐屏息,两道相悖的声音在天人交战,拉扯着她的神识。
云殊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阔,温声若蛊:“阿苓,你现在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该能吻你了。”
白苓颤了颤睫毛,低下头不吭声,指尖攥紧衣摆。
青年轻笑,抬起她的下颌,慢慢俯身,可却突然被挡住。
他愣了下,望向推在他胸膛上的纤细玉手,眸光跃动:“阿苓?”
白苓扬起天真娇憨的笑,把另一只手上泥人举到他眼前:“等等,云殊,你先看看这是什么?”
她本只是要拖延时间,却见云殊温柔含笑的表情瞬间变得阴沉可怖。
“哪里来的?”他猛然攥住她拿泥人的手腕,力度大到像是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白苓眼睫颤了颤,委屈开口:“云殊,你好凶。”
少女像是被吓到,声音染上哭腔,云殊这才刻意压制了许多,恢复笑容。
“阿苓,能否告诉夫君,你这是哪里找到的?”他的声音依旧那么温柔,可眼睛中却涌动着骇人猩红。
白苓略有思索,强装镇定道:“就是那个抽屉。”
她微扬下巴,示意方向。
云殊看过去,危险眯起眼,就在此时,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猛地将窗户吹开。
白苓看向窗外,只见一棵极为粗壮的槐树,虬结的枝叶在地上投出张牙舞爪的影,红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暗金铜铃随之疯狂震颤,发出凄厉的、幽怨的悲鸣。
云殊松开她的手,怔怔望向那棵古槐许久,忽然诡异笑了声。
他转身,笑着抽走白苓手中泥人,五指收拢的刹那,人偶化作齑粉从指缝簌簌而落。
窗外古槐突然疯狂摇晃,铃声越发激烈、
白苓忽然感到脑中一阵嗡鸣,头疼欲裂,还未回过神,她整个人被凌空抱起。
抱着她的人,往床榻方向走去。
“阿苓。”云殊的声音在铃声中格外幽诡,“该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