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吴俊豪再求爷爷告奶奶,哪怕真跪在韩元良办公室门口痛哭流涕求他救救自己,VENSYS的股份,也追不回来了。
资本游戏到了这一局,便是无情的收割。
麦麦提和盟友们早已完成了最后一击。通过层层资本操作,吴俊豪手中的持股比例被悄无声息地稀释到了20%以下。
在德式治理体系下,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失去了对VENSYS最根本的控制权。
董事会早已重组,新席位由麦麦提一方掌握;至于唐若曦,她虽以对冲基金之名撬动了盘面,但对VENSYS本身并无兴趣,只是冷眼旁观资本的流向。
等着吴俊豪的,将会是被礼貌而残酷地踢出决策核心。
而更可怕的是,资本市场从来不讲人情。
德国人对信用的洁癖近乎病态。只要嗅出一点资金来源可疑、运作手法灰暗、公司治理有漏洞,便会将你默默列入黑名单。
不给融资,不发评级,不参与配合——看似无声,却是最沉重的死刑。
吴俊豪曾靠一套灰色资本逻辑,在风电项目初期搏出一片天地;可到了上市、国际化的阶段,他亲手打造的那套规则,却成了绊死自己的绳索。
他并不是输给了麦麦提。而是输给了时代,规则,以及……自己。
而丧失VENSYS,对吴俊豪来说,却远不止失去一家公司那么简单。
VENSYS,原本就是他打算用来撬动世界的支点,只是碰巧赶上了麦麦提打算将其并购这一节点罢了。
这家持有直驱永磁核心技术、挂牌在法兰克福交易所的公司,本身就是最顶级的金融资产。
它可以作为抵押,低息贷款;可以增发套现,腾挪流动性;可以炒作市值,撬动更大局面。
一旦失手,他便彻底断了用VENSYS去抵押融资、去市值管理、去扩张海外资产版图的路。
意味着他的杠杆体系,轰然崩塌。
更重要的是技术。
直驱永磁,是全球公认的高端风机路线。
原本,吴俊豪打算依托VENSYS的技术授权,悄悄圈住一批二三级制造商,搭建起自己的隐形产业链王国——那样,他就不必再困在传统齿轮箱技术路线里苦苦挣扎。
如今,这条隐形利益链被彻底斩断。
未来想靠技术做局?没门!
而资本圈则更懂得看门面。
手握VENSYS时,吴俊豪在国内金融机构眼里,是优质资产,是高信用评级的稀缺资源;
在地方政府面前,是国际上市公司股东,招商引资的头号种子;
在同行眼里,是背后捏着欧洲核心技术的玩家,有着天然的话语优势。
但当VENSYS的标签从他身上剥离后——
银行开始重新审核他的授信额度,贷款变得紧张;
政府招商部门悄然收回了政策优惠,冷眼旁观;
原先低头哈腰的合作方们,也开始质疑他的背书能力。
吴俊豪曾经亲手筑起一座信用之塔,如今在这一夜之间,轰然坍塌。
他失去的,不只是股份,不只是VENSYS,
而是一整个,未来。
当然,吴俊豪也没有什么未来了。因为——证监会已经注意到海华财务舞弊的线索,立案调查程序正在悄悄酝酿。
时间倒回到邱代东初次意识到问题的那个夜晚。
几天后,他趁着帮一位小经理开发“签名提取插件”的名义,顺理成章地申请了访问客服系统测试账号。
名义上是调试插件,实际上,他暗中留意着年末集中签收项目的记录。
很快,疑点跳了出来:某批风机系统显示签收日期是2011年12月28日,但实际发货单据上,装车时间赫然是2012年1月6日。时间倒挂了一周不止。而物流照片里,仓库门口积雪未融,连吊装都没开始。
邱代东假装困惑,向小经理请教:“这日期是不是录错了?要不要我顺手帮你们做个差错筛查脚本?”
小经理一听有这种好事,立马把内部邮件也发了过来:“你先看这些批次号的沟通记录,帮我一并标一下。”
邱代东心里冷笑。
邮件里白纸黑字地记录着:客服、销售、仓库多线催促——
“抓紧盖章,尽快上传系统,不然总部结不了账。”
这一刻,邱代东已经明白,这不是哪个部门小打小闹的小聪明,而是一场由高层默许,甚至直接指挥的系统性造假。
他悄悄截屏、导出邮件副本、拍下发货单据,打包进一只随身携带的加密U盘里。
越翻资料,他心中的疑虑越加深。而翻阅的细节越多,他就越发确定:这是一条流水线式的财务造假流程。
初步扫描,他已经查到——三十多个项目,超过四百台风机,全部存在发货晚于收入确认的情况,有的延迟时间超过半个月。
不是偶发,不是疏忽。
是计划周密、执行严密的财务操控。
随后,他又以“系统流程不熟”为由,继续在财务部混迹,佯装求教:
“这里利润是怎么勾出来的呀?”
“坏账准备的算法能不能在测试系统里跑一跑呀?”
问题又蠢又真诚,财务人员们警惕心渐渐放松。
几天后,一名新晋财务助理为了邀功,主动提出:“要不我带你去内网测一把?那边可以自己改数据,看得更清楚。”
邱代东故作犹豫,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进入内网,他像个漫不经心的游客,一页页翻着表单和后台日志。
直到——大量利润字段被手动修改,备注栏里写着“调平”“锁单”“年末调整”;运费普遍被人为上调,8万元的结算额硬生生调到10万元,备注:“年末政策,提运费率”;坏账准备随意跳升,账龄不到三个月的客户也被超额预提,“备注:按全年审计要求预提”。
他越查,心越沉。
当他把2011年度利润确认清单调出,与未收账款明细一一对照时,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巨大的黑洞赫然暴露:确认收入远超实际到账;账面已结项目,实地发货遥遥无期;甚至有些客户根本没打款,后台却强行标注“已收齐”。
这简直就是一套运转精密的造假机器!
每一个数字,每一张单据,每一条备注,都像精心排练过。
他关掉屏幕,深吸了口气。
又重新打开另一台测试机,小心翼翼用筛查脚本,把关键改动记录一条条导出。
这些数据,被他伪装在一份不起眼的ExcEL表格里,文件名叫《12月设备维修情况(内部用)》。
表面,是一堆无关痛痒的故障报修记录。
只有他自己知道,点开某几列后,底下埋着的是一场天量造假的证据——虚增营业收入24.32亿元,营业成本20.04亿元;多预提运费3.14千万元,多计提坏账1.19亿元,虚增利润2.58亿余元,占海华风电2011年度报告披露的利润总额的34.99%
那天晚上,邱代东回到住处,狠狠洗了把冷水脸。
深夜,当他把初步整理好的材料打包进另一个U盘,随后将这些事情告诉了麦麦提。
隔天一早,麦麦提给了一个十分简单的回复:“你再沉一段时间,把风电场客户的验收反馈挖出来,那才是真正的‘未确认收入’我们这边已经在部署资本‘抽水管’了。”
邱代东盯着屏幕,细细咀嚼着这句话。
显然,麦麦提是认为眼下这点还只是冰山一角,真正能撬动整个案件命脉的,不是账面利润,而是那些被掩盖、被涂抹、被伪造的——风电场验收数据。
与此同时,在海华风电总部,风控部门内部已经悄然拉响了警报。一份加密通报在小范围内流传开来:——“系统数据存在异常访问与导出,疑似信息泄露,请各部门自查。”
接下来的几天,邱代东依旧以“求学”的名义,混迹于财务部和信息系统中。表面上,他没露出任何破绽,内心却早已波涛汹涌。
风控部门的紧张气氛逐渐蔓延,邮件频繁,数据检查频繁,隐约间他感受到被盯上的危险。
即便如此,他依旧稳扎稳打,不容有失。
那天,他终于找到关键证据——风电场的验收报告里,每一项数据都有修改痕迹,部分签字日期明显提前,客户确认书有假。数据里显现的虚假账面收入只是冰山一角。
这些都不只是财务问题,更是彻底的骗局。
邱代东迅速整理好所有证据,准备再次导出数据。
可就在这时,系统警告弹了出来:“异常访问检测,外部设备连接已锁定。”
心跳骤停。
他迅速拔下U盘,关掉所有文件,屏幕上闪烁的警告如定时炸弹。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此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是风控部门的贺强。
“邱经理,咱们见个面吧。”
“谁?”邱代东故意装傻。
贺强笑了笑,语气带着微不可察的威胁:“你知道该怎么做。”
邱代东心中一紧,但马上镇定下来:“不急,我最近在做一些系统加密的研究,正好可以请教一下你们。”
他故作轻松。
“行,那就今晚见。”李强没有多问。
邱代东挂掉电话,没敢多耽搁。他迅速换上技术员常穿的灰色制服,确认随身带好了之前准备的加密算法文件。
今晚,是他唯一能争取时间的机会。必须用技术问题把对方拖住,不能出半点纰漏。
到了约定的地点,一间临时借用的小会议室,贺强带着另一名风控人员准时出现。
一进门,贺强扫了他一眼,随口问道:“听说你最近调了不少系统资料?怎么,搞新东西?”
邱代东心里微微一紧,但面上笑着,拿起桌上的文件翻了几页,语气轻松地解释道:“是啊,最近在测试一套新的加密算法。为了验证适配性,翻了些老系统的脱敏数据。你们风控不是一直强调闭环验证吗?数据跑一圈,漏洞才跑得出来。”
贺强微微眯眼,盯着他手里的文件,像是在权衡。他随手抽出一张资料,眉头微蹙,“这套算法,风格挺新,跟你以前的不太一样。”
邱代东笑了笑,顺势递过去一份补充说明:“确实参考了一些外部框架,主要是想提高系统的多重加密能力,防止篡改和泄密。放心,核心数据我可不敢碰,测试用的全是脱敏版本。不然,今天也不会拿出来让你们帮忙挑刺了。”
贺强沉吟几秒,眼神依旧锐利,但神色略微放松了些。“也就是说,你只是为了测试?”
“当然。”邱代东语气镇定,半开玩笑道,“我还能拿自己前途开玩笑不成?”
气氛稍稍缓和下来。
贺强旋即拉开椅子坐下,翻着文件问:“那你讲讲,这套算法怎么跟现有系统结合?”
邱代东立刻进入角色,熟练讲解起加密算法的结构、接口适配方法,以及可以如何封堵系统已知漏洞。他故意提到,“如果在这个基础上叠加权限分层,还能进一步减少数据泄露的风险。”
贺强听得入神,不时插几句确认细节。旁边的风控人员也默默做着笔记。
时间一点点过去。
终于,贺强合上文件,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疲惫:“邱经理,今天聊得不错。后续我们信息部也会过来一起评估,你自己也小心点,别乱搞。”
邱代东站起身,平静微笑:“放心,任何时候需要我,随时叫。”
目送贺强离开,邱代东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离开风控中心时,夜已经很深,园区的路灯像钝钝根针,一盏一盏戳在地上。
邱代东走得不紧不慢,仿佛真的只是加班后的小散步,但掌心早已捏出汗来。
出了大门,他没有直接去停车场,而是拐进了后面的小路。
这是他提前踩过的,一条老旧的消防通道,没摄像头。
几分钟后,一辆不起眼的白色面包车停到了路口。
黄伟兴坐在驾驶位上,车窗只摇下一条缝,声音低沉而急促:“东西。”
邱代东拉开车门,一头钻进去,动作迅速而隐蔽。他从衣服夹层里抽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黄伟兴,压低声音:“都在里面,原版数据、篡改记录、对账表,还有客户签字样本对比。我要赶紧回去了,最近盯得紧。成功之后再见——保重。”
黄伟兴沉着接过,眼神里一片深沉的冷意,低声回了一句:“快了,兄弟,保重!”
车轮轻轻一顿,随后飞快驶出,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