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并不会给人喘息的机会,特别是在如此紧张的施工作业上。
仿佛穿越时空,再次验证了那句: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两周后,翼北风场,全部32台新一代智能风机,完成吊装。
在连续鏖战的疲惫中,项目终于迎来了第一个也是十分熟悉的高光时刻——首次并网发电测试。
不同于以往风电场依赖人工远控、值守调度的模式,这批智能风机采用边缘计算+云端联控架构,所有状态感知、运行控制、并网调度,理论上都能自主完成。
调度员不再是频繁下发指令的“操盘手”,而更像一个负责授权的“审核人”——只需在后台设定参数,风机便应自我调节,顺利切入电网。
但即便如此,调度大厅内,仍弥漫着一股隐隐的紧张。
几十块实时监控屏幕闪烁着各类数据流,技术组、调度组、测试组全员就位,神经高度紧绷。
“各机组准备,切换至并网模式。”
调度员的声音透过耳麦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第一批五台风机,缓缓启动,齿轮箱发出低沉的轰鸣,发电机转速逐步爬升。
所有人死死盯着主控大屏幕上的发电功率曲线。
10%……30%……50%……各项指标在阈值内,频率、相位、电压逐步同步,眼看并网即将完成,众人刚松下一口气,刺耳的警报声却突然划破了空气。
“警告!警告!07号风机通讯延迟超标,触发主动切出机制!”
几乎在同一时刻,08号、12号、15号风机也接连跳出黄色告警:
【智能偏航系统失步】
【传感器数据超时】
【叶片攻角调整异常】
现场一片混乱。
“怎么回事?!”唐若曦猛地起身,手中的笔啪地掉落在地上。
麦麦提脸色也一沉,迅速操作后台,切换各子系统状态界面。
“风机本体运行没问题。”
罗文建快步冲到他们面前,声音尽管压得很低,却掩饰不住那股焦躁:“是通讯链路在抽风,数据上送延迟太高!”
技术组工程师急切解释:“智能控制极度依赖秒级实时反馈!只要链路延迟超过300毫秒,系统就自触发故障保护,自动降级处理!”
“根因在哪?是叶片控制?还是塔基通信?”唐若曦冷冷问道。
另一位系统架构师咬牙回答:“不是单点故障!看样子是边缘节点与主控中心之间的同步瓶颈!数据爆了!”
麦麦提此时一贯的冷静出奇,他迅速调出后台日志,皱眉分析:“……边缘节点数量暴增,环境低温放大了处理延迟,链路没有分流机制,单通道串发,全堵死了。”
“换句话说,”唐若曦眯起眼睛,“不是节点本身挂了,是主控这边被数据洪峰淹了。”
没人敢应声,但事实昭然若揭。
“撤回自动并网。”麦麦提果断下令,“各组就地锁机,切换人工模式,避免误触发风机保护跳闸!”
大厅内一时间充满调度呼喊与飞速键盘声,几十号人全力以赴。
一小时后,所有风机切换至安全状态,现场局势总算稳定下来。
但空气中,已经弥漫起浓重的压迫感。
这是智能风场首次实战——却远未交出一份漂亮的答卷。
麦麦提站在监控屏前,沉声开口:“必须在一周内,重新梳理通讯架构,搭建局部链路缓存,分区同步,确保链路即使爆发洪峰也能撑得住,不然智能控制就是个摆设。”
唐若曦站在他身侧,神情冰冷:“还有,智能风控算法到边缘节点本地决策,不能再依赖主控和云端指令,不然在突发情况下响应不过来,系统迟早崩。”
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如果这一关突破不了,所谓“智能化陆上风机”,根本谈不上量产,更遑论推广。
当晚,临时召开的技术应急会议持续到深夜。
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所有人围着长桌,空气中弥漫着咖啡与疲惫混杂的味道。
大屏幕上,风机链路拓扑图密密麻麻,红色警示标记醒目扎眼。
“必须彻底重构链路架构!”系统主控负责人,晨曦对面的技术骨干程俊杰率先开口,“采用双环网并发传输,冗余链路同步,一旦主链堵塞,备用链立刻无缝接管!”
“不行,来不及。”亚风的边缘计算组长李铭眉头紧锁,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你知道改主链意味着什么?全场光缆重布,通信协议重新适配,至少两个月起步!翼北风场并网补贴窗口只有一个月!”
“那边缘缓存也不是万能的!”程俊杰猛地一拍桌子,“局部堆缓存,只能缓一时。高并发、大数据风暴一来,照样死机!”
两派技术负责人,再次针尖对麦芒,火药味迅速弥漫开来。
唐若曦揉了揉太阳穴,沉着脸开口:“不是要不要重构的问题,是时间、资源、风险三角平衡的问题。”
她的目光依次扫过全场,目露锋芒:“我们可以局部引入冗余链路,但不能全改。核心节点加冗余,边缘节点就地缓存、优先下沉风控逻辑。”
“并网补贴可以拿不到,但项目不能停!死磕智能功能,要有底线思维。”、
麦麦提也适时地开口:“优先保障风机主控响应,哪怕智能模块部分降级运行,都不能动摇供电稳定。要记住,智能系统是加分项,供电稳定是及格线。”
这句话让吵成一团的人群微微一滞。——是的,什么花里胡哨的传感,什么充满科技未来感,前提都是,要把电稳稳地送上电网。
短暂沉默后,程俊杰咬咬牙,艰难地点头:“……行,我同意分阶段处理。”
李铭也松了口气:“缓存同步我来带头改,能省就省,保证半个月内部署完成。”
会议总算压下火气,重新回到解决问题的轨道上。
但就在此时,大厅另一端,叶片监测组和智能偏航组的人,也吵了起来。
“你的偏航指令频率太高了!根本没考虑传感器延迟!”
“我们按系统设定频率发的!风场乱流你以为闹着玩吗?”
眼看着技术组内部也开始内耗,唐若曦和麦麦提对视一眼。
两人眼底,几乎同时闪过一抹无奈和决绝。
麦麦提抬手一拍桌子,声音压过全场:“今晚,把所有互掐的接口组,全部拉到一张表上,责任矩阵明确到人!”
“别互相指,别推锅。出了问题,系统死,谁也别想独活。”
唐若曦也冷冷补了一句:“晨曦的智能风场,可不会养什么废人。”
整间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接下来的十天,翼北风场变成了一个不眠的战场。
白天,风机继续在人工模式下小规模运行,保持基础供电。
夜晚,大厅灯火通明,技术组、通讯组、控制组彻夜鏖战,服务器风扇嗡嗡作响,一刻未停。
李铭带着亚风的边缘计算小组,连夜加班,重写了局部缓存同步逻辑。
程俊杰那边也领着系统架构团队,硬生生在原有骨干链路上叠加了一套轻量冗余。
偏航组、传感器组也重新协商了数据频率标准,强行抹平接口协议不兼容的问题。
期间,不止一次,有团队成员因为过度疲劳睡倒在工位上,很快便有其他同志赶来接手。
没人真正停下来过。
每次凌晨四五点,当第一缕晨光洒进调度大厅,唐若曦和麦麦提总是还能看到,屏幕前那些顶着黑眼圈、红着眼眶的工程师们,盯着代码、盯着模型,一遍遍推演验证。
第十一天深夜。
二次并网测试。
与第一次不同,这次智能系统采取了“本地处理加分区同步再加云端容错”三位一体的架构。
“各组注意,准备并网。”
调度员声音已然沙哑,却依然坚定。
五台风机,再次缓缓启动。
这一次,数据回传流畅,控制指令同步精准,警报系统沉默无声。
10%、30%、50%、80%……曲线一路稳稳爬升,没有一丝跳跃。
大厅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07号,稳定并网。”
“08号,稳定并网。”
“15号,正常供电。”
“12号——同步完成。”
一声接一声的确认,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心上。
最后一台风机完成并网的那一刻,整座调度大厅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掌声和欢呼!
有技术员忍不住狠狠抱住身边的同事,有人红了眼圈,有人攥着拳头狠狠砸了几下桌面——那是连日疲惫、焦虑、质疑之后,终于熬出来的胜利!
麦麦提倒吸一口凉气,近乎晕厥,但仍然将背脊挺得笔直。
唐若曦站在他旁边,眼神依然高冷,指尖却微微有些颤抖。
这意味着,他们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把一座“纸上智能”的风场,打磨成了真正能运行、能发电、能自我调节的智能陆上风电试点。
但庆功没有持续太久。
第二天一早,总部技术监察组就抵达了翼北风场,带着厚厚一摞整改清单和一纸不容置疑的指令:“总部要求三十天内,将本地成功经验,快速复制推广至河西走廊西段剩余五座风场。”
数百台风机,超过3000套智能终端,近万公里数据链路。
河西走廊西段风电群,五座风场,三十天内全面智能化改造。
这是命令,也是压在所有人头上的一座大山。
项目组迅速扩编,外围支援团队陆续到位。
翼北风场瞬间变成了临时总部,各种设备、材料、工程车、人流,昼夜不停地涌进来。
一切看似井然有序,只是……
第七天深夜,指挥大厅。
一场关于部署优先级的内部会议,终于失控了。
“我就说了!这套低温缓存方案,根本不适合高纬度区域!”罗文建重重拍着桌子,满脸涨红,“一次翼北风场成功,不代表五座场区通用!环境温差、风剪切参数全不一样,按模板生搬硬套,早晚出事!”
对面,负责架构优化的程俊杰冷笑一声:“那你倒是拿出替代方案啊?光动嘴皮子谁不会?数据你跑过吗?仿真你做了吗?”
两人声音越吵越大,最后干脆站了起来,剑拔弩张。
麦麦提皱着眉头,压住火气,想出声打断,却被唐若曦伸手拦下。
她冷冷扫过吵成一团的工程师们,声音平静得吓人:“今晚,不解决分歧,不许散会。”
空气顿时凝固了。
大厅内,一片死寂。
可就在这个气氛紧绷到极致的当口,远端测试场又传来坏消息:“南二场的26号风机主控卡死!”
紧接着,通讯频道里传来吵闹声。“是你们通讯链路没优化好!节点延迟爆炸!”
“笑话!分区同步本来就是你们晨曦拍板过的!现在出问题怪我们?”
“数据包丢失率30%还能叫上线测试?!搞笑吗?”
另一组技术小队,也炸了。
唐若曦终于起身,目光森冷如刀。
“所有人,停。”
她扫视全场,声音极冷:“我们在这里吵赢了又怎么样?工程期会给你们多一天?设备故障会自己修好吗?外面吹的是西北季风,不是你们谁的面子。”
麦麦提也站起来,压着怒火接话:“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是技术问题,拿技术解决。是调度问题,拿协调解决。要吵去食堂吵,技术大厅,只接受结果。”
大厅内,众人神色各异。
终于,李铭第一个开口,声音低哑却坚定:“好,那就重新建模。先针对南二场小气候数据调整方案,局部验证通过再铺开。”
程俊杰沉默了几秒,咬牙点头:“可以,控制组这边加人加班。”
其他人陆续跟上,勉强打破了僵局。但每个人都知道,这种强压之下勉强维持的合作,像玻璃一样脆弱——只要稍有差池,就可能彻底碎裂。
深夜两点。
唐若曦独自站在指挥车外,点了一支烟,却并没有真正吸一口,只是任烟雾在风中飘散。
麦麦提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陪着站了很久。
最终,唐若曦低声开口,声音沙哑:“……我们,是不是赌得太大了?”
麦麦提盯着远处漆黑一片的风机阵列,轻轻答道:“但如果赢了,就是让中国的陆上风电,换上新的羽翼。”
只是理想很丰满,然现实的难题终究需要面对……
第二轮的部署,彻底崩盘了。
这是因为工期被死死卡在节点上,部分核心零部件则因运输延误迟迟到不了,塔筒吊装计划进而被迫打乱。
智能控制程序多次修订,但现场实测依然不达预期,小气候的扰动、负载预测偏差——远远超出预期……
更致命的是——技术骨干也开始出现松动。
在连续的高压作业下,几位负责算法调优和数据架构的工程师,最终向管理组递交了退出申请。
理由很简单:“他们不想为一个注定要失败的项目,搭上职业生涯。”
风场调度大厅里的气氛,一度压抑到极点。
项目组仿佛一条被钉死在烈日下的巨兽,随时可能崩溃。
那天傍晚,唐若曦冷冷地摔碎了一只玻璃杯,麦麦提则死死盯着地图,眼圈发红,猛揪自己的头发。
正当所有人以为要迎来最坏时,指挥大厅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麦总,快来——!!!”
罗文建第一个冲出去,后面的人也循声望去。
只见一行人披着风沙走进来,浑身带着一股野战部队般的粗粝气息:最前面,是身材壮实、满脸风霜的马文斌,穿着一件旧的新疆风能公司作业服,背后跟着一帮从风能公司起,就历经沙场的老技术工人。
紧随其后,满头白发、步伐却稳健有力的王曦权,手里正提着厚厚一摞设备方案图。
谢世齐并肩而行,也提着一摞图纸,脸上挂着半真半假的笑意,走进门便把东西重重一丢,声音洪亮:
“我早说了,老王,这帮小兔崽子撑不了几天!——不过,闲着也是浪费,咱们来替他们收拾残局!传授点老家伙的智慧!”
再后面,是黄伟兴——被罗文建半拖半拽叫来的。
他戴着油渍斑斑的工帽,咧着嘴,一脸欠揍:“兄弟们有难,还讲什么废话?干就完了!”
而就在众人都以为已经够夸张时,门口又涌进两个人影:一身干练西服、拖着两个沉甸甸工程箱的莱娜,以及身边矗立着的高高瘦瘦的汉娜,两人身上带着典型的北欧女人特有的倔强。
汉娜一边抖落身上的沙尘,一边露出一个略带挑衅的笑容:“好久不见哦,麦麦提。听说你们要救一座风场?不好意思,我们都习惯了,顺手救救你们的产业链。”
莱娜懒洋洋地拉开箱子,把一摞文件砰地拍在桌上,冲他挑眉:“嚯,救你不是第一次了吧?上次金融战,帮你打回一城,我的烤肉呢,感谢信呢?都存银行了吗?你有感谢过我们吗?”
随行的技术人员一阵哄笑:“是啊!”
麦麦提苦笑着迎上去,眼眶发涩,已经不知如何言表。
几分钟后,指挥大厅重新点燃。
马文斌拍着桌子:“设备那边,我顶上,鑫风现在有库存,能挪的都给你们挪。塔筒缺三套?明天我就拉!”
王曦权站到系统监控屏前,沉声接道:“通讯链路我来搭。带了两套工业级低温通信模块,比你们这堆玩具可靠得多——放心,我老了,但脑子还灵活。”
谢世齐扫了一眼施工调度表,眉头一挑:“都特么干一辈子了,还怕这种小场面?想当年你和马文斌逆向拆解失败,还有技术攻关差点炸了车间的时候,谁替你们擦的屁股?要敢在这儿掉链子,信不信我现场踹飞你们?”
“不是!我哪里炸车间了!那次就是马总工干的!”麦麦提忙里偷闲地回答道。
“你这小子闭嘴!卧式加工中心的事情,老子还救了你呢!我承认逆向拆解是我干的,炸车间你小子可是惯犯!”马文斌也接茬道。
一旁的汉娜听得这“逆向拆解”,频频皱起眉头,转头用丹麦语咕哝了一句什么。
莱娜听后笑出声:“别理他们,汉娜,他骗我们的还不少呢,等这事情结束了,咱们再找他算总账!”
说着,她掏出一份文件,朝麦麦提丢过来:“我这边手里有德资供应链的应急通道授权,风机备用配件,电气模块,主控板,最快五天内到场。——当然,你得先抢单!”
她一边说,一边冷笑:“旁边有几位你们的老朋友还在等着看笑话,可别让他们失望了。”
黄伟兴这边则已经组织人手,重排施工班组,拉起三班倒作业,昼夜连轴转。
唐若曦看着这一幕,手指微微颤抖了一瞬,却很快收拢成拳,重重地攥紧。
麦麦提站在场中央,眼神在所有人之间扫过,声音低而坚定:“从现在起,河西走廊西段五场,统一调度,统一指挥,所有支援小组,就地编组。”
他看向唐若曦:“——你来总控,我来前指。”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
没有豪言壮语。
只有一场,必胜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