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传来喘息之声,幽暗的通道上有一人疲惫的奔跑。
从那一轻一重,并不连贯的脚步声中可以看出,那个人的行动十分不便。
淡淡的血腥味徘徊在他的身上,暗淡的血渍布满了他的全身,衣服的豁口暴露了残破的躯体,那些冰冻的平滑伤口遍布他的全身。
“扑通”一声,毫无预兆的,这位身材壮硕的大汉平地摔了一跤,迫不得已地停留了下来。
“该死的,那个家伙怎么做到的?”
这位粗豪的男子骂骂咧咧的揭开了衣物,露出了腿部的伤疤。
妖族拥有强大的体魄,天生就对术法具备一定的抗性。腿部的伤势实际上并不严重,只有小腿外侧有一道只伤乃皮肉的刀伤。
然而,以那个伤口为中心,一股寒气仿佛附骨之蛆般侵蚀着整个身躯。
他的整条右腿肌肉都发生了冻伤,呈现出粉白色,仿佛血流干的死肉块,部分地区甚至结起了薄薄的一层霜。肌肉在冰霜中呈现出坏死的状态,难以动弹,自然也无法输出力量。
更让他恐惧的是无论他怎么治疗那个伤口都没有任何的好转。
那绝不是简单的寒气,仿佛像是活的一样。其中的灵气结构十分的特殊,像是一个磨盘,又像是一张血盆大口。
他所有尝试进行驱逐的灵气都被逐渐的磨碎,并且被吸纳进了其中,成为了其中的一环,越发的强化这一抹寒气的侵蚀性与破坏力。
越是与这么寒气接触,越是与伤口伤势抗衡,他就越发的感受到其中的威力与恐怖,就像是独自面对一整个天地一样无力,在那狂暴而冷漠的冰雪之前没有任何一个生物能够幸存。
个人令人绝望的是,他甚至没办法放弃治疗行为,虽然没办法驱逐它,但治疗时起码能够减缓侵蚀的速度。
然而治疗又强化了这些寒气的力量,让他们更加强大,侵蚀速度更快。
他就像一个迫不得已饮鸩止渴的可怜人。
这时候空洞的走廊传来回声,那恐怖的声音和催命符一般紧紧跟随着他,哪怕他从小就游走在生死的边缘,却依旧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恐惧,紧紧握住手中的大刀。
“吱呀呀~”
近似于刀刃摩擦玻璃的刺耳声音在走廊中回荡,尖锐的仿佛刀锋,却带着某种诡异的旋律,透露着奇特的美感,尽管是如此的聒噪与难听,却令听者深深的着迷。
如果有善于聆听者或者修行音律一道的修行者就能够听出这声音中所蕴含的真正意味。
那是天风划过山巅的凛冽,那是猛兽利爪撕裂空气的凶狠,是病榻之上患者逝去的最后呻吟,也是战争开启时长殳挥舞之声。
那是生死之间转瞬而过的虚幻身影,是生命与死亡的眷顾之物,但同时也是生者与死者的诅咒与憎恨之物!
自通道尽头,身披黑袍者姗姗来迟,他手中所握着的,便是令生者胆寒,令死者惊骇的恐怖之物。
刀刃飞旋,白气四散如同绸缎,遍布整个走廊,像是冰雪女神的洁白裙摆,又像是巨大蜘蛛的恐怖大网。
黑袍的身影在那白色的冰霜之下模糊消散,仿佛从未存在,只有一把刀刃直直飞来,即使在幽暗的走廊之中,依旧闪烁着凛冽的寒光,让人联想到高山上闪闪发光的白雪。
那刀刃的速度并不快,轨迹也很直接,似乎就像战斗中的随手一刀。
然而,面对如此平凡朴实的一刀,那身材健硕的汉子却大声怒吼,奋勇地挥砍手中的大刀,就像是受惊的野兽,无论怎样的彰显自己的威势与力量,都掩盖不了那心底深处隐藏的一份惊慌与恐惧。
巨刃破空带其庞大的刀锋,简单的竖劈因为妖族生而具备的巨力而显得颇为强大。
然而那把大刀与短小的匕首接触却仿佛击中了幻影,没有任何影响的穿透了过去,而匕首的锋芒已经在刀锋之后,咽喉之前。
那凛冽的匕首轻巧的划过脖颈,就像树叶在深秋初冬时凋落,就像白雪掉落在枯萎的枝上,不发出一点声响。
血液还没有从伤口处流出,便已经被冻成冰霜,这使得划过的刀锋依旧保持的干净与整洁,只有刀尖顶端闪烁着一点点冰霜。
随着最后一刀的完成,那位不知名的修行者彻底的丧失了生命,冰寒的灵气冻结了内部,灵魂则被冥河拉扯,回归死亡。
而在他的身后,身披黑袍的黄玄素缓缓现出了身形,习惯性的振动短刀,擦拭了一下,丝毫没有多看后面那具尸体一眼。
他的双眼依旧如过往一般毫无波澜,甚至内里深处更多了一份冷漠与理智。
他把玩着手中的短刀,令他在手中来回翻滚,如同指尖飞舞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蝴蝶。
传说人类的灵魂会化为蝴蝶,往返于生死之间,人们将这种蝴蝶称之为冥蝶,部分地区的人们认为它会带来厄运与死亡。
然而在黄玄素眼中,这把飞舞的刀刃蝴蝶有另外一个名字。
名之曰:杀!
以天灾,以战争,以疾病,以衰老,以死亡!
生与死并列,养与杀同主。天生万物,养万灵,又赠予万物以死亡,以万物,杀万物!
杀生成仁,杀生成人,杀生成刃!
“这是彻彻底底的魔道思想啊!一旦入魔,再难挽回。”
旁边的“书生”摇头叹息,发出感叹之声,连带着“愚人”与“苦主”都一同发出悲鸣之声。
唯独“兵卒”在一旁发出冷笑,浑身的甲胄发出只有黄玄素能听到的震动之声。而那三个尚未完全成型的化身则在另一旁冷眼旁观。
黄玄素的本体在摇着摇头,以心声回答化身雏形说:
“这并不是魔道,我也没有走火入魔,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这是和解?”
“书生”疑惑不解,它形成的时候凝聚了黄玄素大部分的求知欲,但这并不代表它有着绝大部分知识与感悟。
黄玄素继续以心声回应。
“我所修者,天道也。仙道或许贵生,天道则不然。”
“于天道而言,万物无因而生,无果而终,生死无常,随生随死。”
“书生”听闻此言,忽有顿悟,转而询问道:
“四气调神邪?养生主?齐物论?”
黄玄素本体尚未作出回应,“兵卒”已率先回答:
“有熊氏轩辕者,其能并烈山神农,驱九黎蚩尤,又岂会是一味仁德之人?其必有勇,亦必有力,以行杀伐之举,方可为仁德之基。”
“书生”并不愿意与其纠缠,等待着黄玄素主体的回复。
蝴蝶翩翩之间,黄玄素的身影在走廊中闪烁,所到之处,只留残影,以及一缕缓缓飘散的白雾。
他一边漫步一边回答道。
“《四气调神大论》起源于黄帝,为后世医家道家共尊之典,誉为养生之方,后世医家连绵漫长,但皆以此为源头。或许正因如此,哪怕是我一开始也受此迷惑,我竟以为它全是一种养生之法。”
“直到我经历数次争斗,精气神均有进步,相互平衡,又身处如此大之杀场之中,方才有所明悟。”
“四气者,其显化之身乃四季,而四季,乃天之行轨。”
“天无偏私,亦无善恶,既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为养生之处方;亦可有春雷清邪魅,夏雨洗凡尘,秋霜泯生机,冬雪葬众生,为天之杀机!”
“万物如一,一如万象,天之下者众生皆齐。杀道并非是邪门外道,相反,杀是天道之一。”
“更何况所谓医者,祛邪除病,养生延寿,本身就从天地与君王一样掌握着生杀大权,同样的力量对自己用便是养生,用在他人身上便是杀死。”
“而对于天地来讲,什么东西又是真正的顽疾呢?”
“我为顺天者,那么我要去除的顽疾自然是逆天者,不是我要杀他们,而是天地要杀他们。至于原因,天地杀人从不问原因,对于天地来讲世间没有无辜之人。”
“对于其他的生命来讲,杀人是为了利益,为了目的,是一种手段,他们看似理智,实则纠缠在生命的疯狂之中。而天地的杀,不问缘由,不问目的,不问过往,只是单纯而纯粹的杀,这并非疯狂的滥杀,而是理智的、自然的循环。”
“杀人者,人恒杀之,这句话并不全面,真正的全面的话应该是杀生者,生恒杀之。对于人类来讲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对于天地来讲没有,任何生命想要生存就必须侵吞其他生命的资粮,那么他们自然也要做好成为其他人资粮的准备。”
“这就是我悟出来的道法残片。生杀之权,天地间的生杀大道,此乃代天行罚!遗憾的是天地无情,也并非清浊分明,而是混沌一片,并不存在赏善罚恶,只有纯粹的养与杀,以及那一线生机。”
以上的话语,黄玄素并未说出,而是以心声传递。周围的化身聆听着黄玄素的感悟都发生了一定的改变。
“愚人”的身体越发破败,衣物也逐渐变得污垢破烂,仿佛行将死亡。“苦主”表情越发的严肃痛苦,仿佛承受着莫大的折磨,周深有枷锁与锁链附身。“兵卒”与“书生”身躯则都有一些虚无消散,“兵卒”眼神冷冽烦躁,“书生”眼神则有些疑惑困顿。就连那三个尚未成型的混沌生意都开始莫名涌动。
黄玄素的脚步停下,眼前的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对方男子面貌,比黄玄素要高一个头,身材与他差不多,穿着妖族修行者中罕见的白衣,衣服上莫名其妙地绣着几朵桃花。面容算不上英俊,但刚毅中带着一分英气,配合他周身??着的充沛气机,显得朝气蓬勃,气势旺盛。
尤其是一双紧紧盯着黄玄素的眼睛,炯炯有神,即使在幽暗的光线中依旧可以看出那绝非凡俗的神采。
不过真正令黄玄素停下脚步的并不是眼前这位目的未知的剑修,而是内部的原因。
黄玄素眼神低垂,目光空洞的看着地面,并没有正眼看对方,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略带有疑惑地吐露出几个词句:
“清浊,舍献,前后,正曲,生杀?还有……”
“咳咳。”
清脆的咳嗽声将黄玄素拉了回来,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挡在自己前面的剑修,手中飞旋的黑白蝴蝶重新化作了刀刃。
对方见生生素终于正视了自己,以一个自认为十分得体俊美的笑容回应:
“这位道友,我见你之前连杀十九人,虽用短刀,实则有剑道奥妙,见猎心喜,故特来请教一二。”
“生死?”
黄玄素不禁皱眉,他可不愿意跟一个剑修战斗,就算赢了,对方拼死反扑也会给自己带来重伤被其他人趁虚而入。
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不愿意跟一个剑修战斗,尤其是生死战,那些练剑的无论哪门,哪怕越靠近死亡就越是强大。
“看来阁下跟其他人一样对我们剑修有些误解。”
那个男子依旧温文尔雅。
“我们并非一味问剑的疯子,这次战斗,只是相互研习,既不决高下,也不决生死。”
黄玄素顿时明白对方这样做的目的剑修有找人“磨剑”的习惯,即通过其他人的剑法来砥砺自身的剑道奥妙。
但尽管如此,他依旧有些犹豫,他担心这是一个陷阱。
之前他连杀的十九人,其中十六个已经被之前那个鬼修种下了某种手段。
加之他又破坏了对方的两个节点,他怀疑这个人跟那鬼修是一伙的,合伙来作局彻底杀死自己。
似乎是看出了黄玄素的犹豫,对方紧接着说道:
“你用的是鹤舞六剑吧,家师曾经跟我提到过,说真正的鹤舞六剑速度极快,而且姿态优雅华丽,尽管只有六式,但其剑意纯粹,如秋叶之飘零,静美至极。”
黄玄素对他能看出自己的剑法路数并不奇怪,鹤家好歹也是鼎盛一时的用剑家族,鹤舞六剑又不算什么秘传剑术,就算不会,起码也有所听闻。
真正能够吸引他注意的是后半句话。
“世人皆知,鹤家亡于王家之手,其传承多王家领域,根据我师傅所说,王家与鹤家关系实际上十分紧密,并非敌对,其中牵扯到一条隐秘奥秘,据说这套奥秘与鹤舞六剑这套剑法息息相关……”
当黄玄素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敏锐的感知到自己身上的因果有一丝波动。
在冥冥之中有一种直觉告诉黄玄素,必须知道这个秘密,否则的话将会带来巨大的隐患,那种隐患带来的后果绝不只是自己死亡那么简单。
“好,我同意。”
黄玄素选择相信,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自身还藏有其他的手段,更重要的是他之前对于杀道的领悟。
杀生者,生恒杀之,他自身也是生命的一员,迟早也要面对杀生之祸,若是一味逃避,一味只想着虐杀弱小,躲避危险,那就背离了自身天道的精髓。
同样若是一味的滥杀,杀尽,不留有一线生机,只顾着享受杀戮中的快感,这同样也背离了天道的初衷。
那个身穿桃花白衫的男子听到这个回答,笑容褪去,面容变得端庄严肃:
“既然我已知晓你的剑法来源,那我自然也不能隐姓埋名。”
他站直身子,抱拳行礼道:
“朝闻道,龙溪,本命飞剑流光。”
黄玄素也同样抱拳行礼:
“石城书院,清静,法修,至于刀剑名……短刀名为忘川,长剑名为秋水。”
黄玄素一直没有给自己的刀剑取过名字,刚刚用自己家乡小镇的名字,随意起了两个,谐音便是望穿秋水。
“忘川,秋水,好名字。”
龙溪笑了笑,右手捻成剑指向上一抬。
锋锐的气息自他周身窍穴涌出,汇聚指尖之上,形成了蒙蒙亮光,一道约莫一掌长的飞剑凝聚而出。
飞剑呈现淡金色,没有握柄,剑身狭长,剑尘微微上翘,一种轻快灵敏的感觉跃然而出。
“虽然只是比试,但是接下来一招,还请清静道友,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