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委会议室里,檀木长桌的两端,仿佛坐着两个时代的幽灵,无声地对峙着。田毅微微欠身,解开阿玛尼西装的纽扣,动作优雅却又带着几分不经意。而对面的五位领导见状,竟集体向后仰了仰身子,他们清一色穿着藏蓝色的中山装,袖口处磨出的毛边,在吊扇徐徐吹出的风里,轻轻颤动着,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岁月。
“小田啊,也不算说厂子就要黄了,部里刚批下来一笔技改资金……”张建国厂长扶了扶那副略显陈旧的树脂眼镜,随后将泛黄的图纸缓缓在桌面铺开,图纸上的线条与标注,仿佛承载着工厂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希冀。“要是能把显像管的良品率提高五个点……”。
“各位叔伯,”田毅的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钛合金手机外壳,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提高良品率,以咱们目前的状况,那真的不太现实……咱们厂区的容积率能达到3.0,如果用来建商业综合体的话……”
“啪!”李和平书记猛地将手中的搪瓷缸重重砸在《成都商报》的头版上,2004年3月19日的新闻标题《国资委要求严控国有资产流失》在茶渍的浸染下,渐渐模糊成一团,仿佛那些担忧与警示也随之变得混沌不清。“当年抗美援朝的军用电台可都是我们造的!电子管,那可是工业的心脏!”他的声音激昂,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窗外的龙门吊似乎也感受到了会议室里紧张的气氛,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啸叫,在为这场激烈的讨论增添着不和谐的音符。田毅微微皱眉,目光扫过财务表上那每月高达27万的电费支出数字,心中暗暗叹息。这些1958年从辽宁迁来的老设备,如今正以每小时380度电的高昂能耗,生产着每支净利润竟为 -1.2元的阴极射线管,宛如一位迟暮的老者,虽仍在顽强坚守,却已力不从心。
“去年亏损了一千两百万,社保也已经欠缴八个月了。”生产副厂长何坚缓缓展开报表,指节有节奏地敲打着印有“军工品质”字样的搪瓷缸,发出清脆的声响。“市里的意思,要么改制,要么破产。可这八百亩地……”他的话语突然戛然而止,眼神望向窗外暮色中的厂区,那里宛如一片生锈的钢铁森林,红砖墙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在岁月的侵蚀下,正逐渐剥落,如同工厂曾经的辉煌,慢慢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
田毅沉默片刻,缓缓抽出那支镀金的万宝龙笔,在改制方案上轻轻画圈,笔尖与纸张接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成都二环土地现价每亩一百八十万,算上容积率……”
“闭嘴!”田长云突然暴起,伴随着一声怒吼,他工作服的第三颗纽扣瞬间崩飞,“砰”的一声撞在荣誉墙上,那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响亮。“这是造卫星电子管的地方!59年周总理来视察的时候……”
“爸,苏联解体都十三年了。”田毅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一记重锤,打破了空气中的紧张气氛。
厂长办公室里,弥漫着芙蓉烟淡淡的烟草味与樟脑丸那略带刺鼻的气味,二者交织在一起,仿佛将时光拉回到了过去的岁月。田长云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墙上那张泛黄的劳模合影,1986年的他,戴着鲜艳的大红花,精神抖擞地站在c位,背后“大干100天完成首台彩色显像管”的横幅,依旧鲜艳如血,诉说着那个时代的奋斗与激情。
“当年苏联专家撤走,你爷爷72小时不眠不休……”李和平书记情绪激动,脖颈处的青筋凸起,宛如一条条蜿蜒的蚯蚓。然而,当他的手触及那块冰凉的“厂长助理”铜牌时,声音却突然失声。
田毅微微叹息,现在这些厂领导装模作样,一副为了工人的样子,当年还不是提拔自己亲戚为先,他掏出瑞士军刀,开始削着手中的雪茄,刀刃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寒光。“各位叔伯,深圳赛格三星股份有限公司也是电子厂,去年通过土地置换赚了15亿,咱们厂区的评估价……”
就在刀刃闪过寒光的瞬间,田长云再次突然暴起,那只布满烫伤疤痕的右手,如钳子般死死按住儿子的手腕,力量之大,让田毅微微吃痛。
“你晓得啥子叫集体记忆?”田长云的眼白泛着浑浊,眼中却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三线建设时,多少人把命埋在这片红砂土里?啊?”他的吼声如雷,震得文件柜里1982年版的《电子管生产工艺规程》簌簌作响,仿佛那些尘封的历史,也被这吼声唤醒。
田毅看着老爸激动得涨红的脸,手不由自主地一抖,在方案上重重划掉了“商业地产开发”这几个字“那就把旧厂房改造成主题公园吧,各位叔伯,知道深圳华侨城的世界之窗和文化村吗?他们去年光是门票收入就有两个亿。”
财务科长崔曲扶了扶那副缠着胶布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与期待。“但咱厂的地属于划拨工业用地,要转成商业用地的话,还得补缴……”
“所以需要我。”田毅说着,伸手推开窗户,一阵春风裹挟着铁锈味猛地涌进屋内,“各位见过凌晨四点的春熙路吗?那里的霓虹灯管,本该姓‘红光’。”
张建国厂长凝视着墙上那幅略显斑驳的厂区图,那些如蛛网般纵横交错的铁轨,曾经承载着电子管,一路送往酒泉卫星发射中心,见证了工厂的辉煌时刻。此刻在田毅眼中,这些铁轨却仿佛变成了商业动线,勾勒出一幅全新的蓝图:“保留两根铁轨,用来打造怀旧电车;把高炉改造成ImAx影院;那苏联专家楼,就改建成精品酒店……”
“那两千工人呢?”工会主席张艳红紧紧攥着手中的下岗名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老王胃癌等着报销,小李女儿要换肾……”
“补偿金加上景区的股权。”田毅的鳄鱼皮鞋尖轻轻点着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不然,难道就守着这些所谓的‘光荣’饿死——就像二车间那台德国机床,如今当废铁卖,恐怕都不够买除锈剂的钱。”
张建国厂长缓缓走到荣誉柜前,指尖轻轻拂过1965年荣获的“大庆式企业”奖章,玻璃上映出田毅手机屏散发的蓝光。“好,田毅,要是你能出钱,我来想办法搞定土地变性。”
“但厂史馆必须保留!”工会主席张红艳眼眶泛红,眼中闪烁着泪花,“八车间那面决心墙……”
“改造成沉浸式剧场。用全息投影重现电子管的制造流程,让游客可以亲手封装真空管——当然,那会是文创产品。”田毅对此倒也没有异议,毕竟既然要开主题公园,自然要在怀旧的同时,兼顾盈利。
(2004年,沉浸式剧场和全息投影已经有了)
财务科长崔曲听着,突然忍不住哭出声来,泪珠“吧嗒吧嗒”地打在1987年的工资表上,洇出一片片深色的痕迹。“可那些设备……”
“德国鲁尔区把熔炉改成了潜水俱乐部。”田毅手中的钢笔划过纸张,留下一道道流畅的线条“我们的冷却塔可以改造成极限运动中心,烟囱就做成观景电梯……”
张建国沉思片刻,最终在协议书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田毅伸手接过钢笔的瞬间,父亲那粗糙而有力的手突然按住儿子,目光中满是期许。“给厂碑留个位置。”
“会有的。”田毅说着,手指向规划图的中央,“这里将竖立一座青铜厂碑,刻上所有工人的名字,就叫东郊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