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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一次见到阿房宫的月亮时,喉咙里还呛着血沫子。那些沾满火油味的叛军举着火把冲进来时,连我寝殿的青砖都在发烫。你们总说我是葬送大秦的罪人,可当年站在咸阳宫丹墀上发抖的二十岁少年,何尝不是被推着往悬崖边走?

先帝三十四年秋雨下得格外急,我跪在章台殿冰凉的铜砖上,膝盖骨被寒气浸得发麻。那年我刚满十六,偷溜出宫跟蒙家小子斗鸡输了二十金,被中车府令赵高拎着后脖领子拽回来。父皇的鹿皮靴底碾过我手背时,我闻到新鞣制的皮革腥气,\"亥儿,你是寡人二十三个儿子里最不成器的。\"他说话时玉旒在眼前晃,十二串白玉珠子撞得叮当响。

其实父皇不知道,我那天是特意输给蒙毅侄儿的。自从上个月在猎场听见蒙毅跟长兄扶苏说\"公子亥顽劣不堪\",我就存了心要跟蒙家人过不去。赵高总教我,想让猎物放松警惕,就得先扮成无害的狸猫。

说到赵高,他教我写字那会儿我还不到十岁。记得第一次临摹小篆,我把\"皇帝\"的\"皇\"字写得像只翻肚皮的蛤蟆。赵高捏着竹简笑出声,眼角挤出三道褶:\"公子这字倒有几分楚地巫文的趣味。\"他说话时总爱用拇指摩挲腰间玉带钩,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当年在隐宫受腐刑时,先帝赏的止血玉。

十二岁生辰那日,父皇赐了我第一柄青铜剑。剑身刻着\"子婴\"二字——那本该是长兄扶苏的佩剑。我抱着剑匣在兰池宫廊下蹲到掌灯时分,看着宫娥们提着纱灯匆匆走过。赵高找到我时,我正在用剑尖划墙上的青苔。\"公子可知为何陛下赐此剑?\"他的皂靴碾碎了几片枯叶,\"扶苏公子昨儿个在廷议上说该缓征陇西民夫。\"

那晚我第一次摸进典客署的档案库。月光从木牍缝隙漏进来,照见扶苏请命减赋的奏疏,朱砂批注洇开了大片红痕,像渭河里漂着的残阳。我数着奏章上的划痕,终于在某卷竹简背面找到父皇的私印——只有议储君的文书才需要盖那个玄鸟纹的印鉴。

十五岁及冠礼前夜,赵高带我去看骊山刑徒。三百多个黥面汉子在月光下扛着条石,锁链声比寒鸦叫还刺耳。\"这些原都是六国贵胄。\"赵高往我手里塞了块温热的玉璧,\"公子您看,最前头那个跛子,是当年赵国公子嘉的嫡孙。\"玉璧突然烫得吓人,我手一抖,听见它在山崖下摔碎的脆响。那跛子回头望了一眼,月光正好打在他额角的\"囚\"字烙印上。

次年开春父皇南巡,我跪在咸阳城外送驾。扶苏的玄色深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腰间佩着的正是本该属于我的那柄\"子婴\"剑。赵高突然在身后轻咳,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父皇的龙辇帘子掀开半角——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允许我随驾出巡。

沙丘行宫那晚的熏香格外浓重。我跪在父皇病榻前伺候汤药时,闻到他袖口散出的腐木味。太医令说那是五石散混着丹砂的气味,我却想起骊山皇陵里新漆的棺椁。父皇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我腕子:\"亥儿...传诏...\"他喉咙里咕噜着血沫,玉枕上浸着黑褐色药渍。我慌得打翻了药碗,青铜盏滚到屏风底下,被赵高皂靴轻轻踩住。

赵高用鞋尖把药碗往阴影里又踢了踢,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我至今记得他那个眼神——像极了当年骊山猎场里,盯着受伤麋鹿的老狼。

\"公子可听见陛下口谕了?\"他声音轻得像羽毛,手指却死死掐住我后颈。父皇的手还攥着我腕子,指甲已经掐进皮肉,可那双浑浊的眼睛分明在盯着帐顶的玄鸟纹。帐外忽然传来蒙毅求见的通传声,赵高的指甲几乎要扎破我皮肤:\"陛下刚说要传位公子亥,您说是不是?\"

那年七月热得反常,沙丘台夯土墙缝里渗出柏木的油脂。我蜷在龙辇暗格里,听着外头三十六辆副车轧过官道的声响。赵高把诏书塞给我时,帛布上还沾着李斯的汗渍。\"长公子扶苏接旨自裁\"那几个字写得歪斜,倒像蒙毅侄儿斗鸡输了时写的欠条。

上郡来的急报是子夜到的。中尉闯进寝殿时,我正抱着那柄\"子婴\"剑发呆。青铜剑鞘上映着跳动的烛火,恍惚间竟像扶苏自刎时溅起的血花。赵高抢在我前头撕开漆封,竹简裂开的脆响让我打了个寒颤。\"逆臣扶苏伏诛\"六个字被火把照得忽明忽暗,李斯突然在殿外求见,他的玉笏撞上门框的声音格外刺耳。

登基大典那日,咸阳宫前的铜人掌心积了雨水。礼官唱到\"皇帝临轩\"时,我踩着了衮服下摆,险些扑倒在丹墀上。赵高在御座后轻咳一声,我摸到扶手上未打磨平的木刺——这是父皇生前最后坐过的龙椅。

头回在宣室殿听政,我数着漏壶的滴答声熬过两个时辰。蒙毅出列说要减赋,他的铁甲撞上玉阶的声音让我想起骊山刑徒的锁链。退朝后赵高教我往奏章上盖印,玉玺压着绢帛的触感竟比想象中轻。\"陛下该修直道了。\"他蘸着朱砂在竹简上勾画,\"蒙恬还在上郡带着三十万大军呢。\"

腊祭那晚,我在阿房宫复道看见李斯独自望着渭河。河面漂着祭奠扶苏的莲花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丞相觉得这河水凉么?\"我故意踩碎廊檐下的薄冰。他转身时玉佩缠住了帷帐,\"陛下当以孝治天下\",话没说完就被赵高的笑声打断。后来听少府说,那夜之后李斯再没穿过紫袍。

转年开春,骊山皇陵渗水的消息和齐地饥荒同时传来。我在上林苑射鹿时,赵高把饥民暴动的奏报折成了纸鸢。\"陛下您看,这鸢尾要坠不坠的才飞得稳当。\"他松手任那卷帛书飘进猎场,正好盖在一头中箭的麋鹿眼睛上。当晚蒙毅就被下了蚕室,据说他受刑时骂声震落了诏狱梁上的灰。

七月丙寅那场暴雨冲垮了六处驰道,我在兰池宫画舫上醉了三日。醒来时案头堆着各郡县请赈的简牍,最上头那卷系着红绳的是南阳守的急报。赵高端着醒酒汤进来,顺手把红绳解下来系在我腕上:\"陛下可知这红绳能避邪?南阳那些饿殍,可都是厉鬼转世。\"

第一次杀人是在冬至祭天前夜。闯进寝殿的刺客被郎卫按在龙床前,我认出他腰间别着的楚式短刀。赵高把刀尖抵在那人喉头时,血珠顺着我寝衣往下淌。\"陛下您瞧,这刀刃上的血槽多像驰道上的车辙印。\"他握着我手腕往前送,温热的血喷在帷帐上,和父皇驾崩那晚的药渍叠在一起。

我开始频繁梦见扶苏。他总站在渭河对岸抚那柄\"子婴\"剑,剑穗上缀着的玉珏叮咚作响。有次早朝时我脱口喊了声\"阿兄\",满殿文武的緌冕齐刷刷颤动。赵高当晚就送来了二十名燕地进贡的巫女,说她们能通冥府。我在祭坛前守到鸡鸣,铜盆里的龟甲裂成了大泽乡的地图形状。

陈胜造反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试穿新制的玄色深衣。衣摆金线绣的玄鸟眼睛突然脱了线,滚进香炉里烧出焦糊味。周文军的烽火照得函谷关夜空发红那晚,我把虎符砸在了李斯脸上。他的鼻血滴在舆图上,正落在我们当年伪造诏书的沙丘行宫位置。

章邯请战那日,我在城楼上看见咸阳街头飘着裹尸的草席。赵高指着操练的刑徒说\"陛下您看,这些戴枷锁的比良家子更敢拼命\"。我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被他踩碎的枯叶,那些刑徒额角的烙印,分明是当年骊山见过的楚地黥纹。

杀李斯是在他三族被押赴刑场那日。我特意选了父皇赐死韩非的铜剑,剑身却怎么也拔不出鞘。李斯笑得白须乱颤:\"陛下可知当年韩非子怎么死的?是吃了掺碎玉的黍饼。\"赵高突然从帷帐后转出来,手里端着个漆盒:\"丞相该上路了,您最疼的小孙子方才哭着要蜂蜜水呢。\"

那天之后我染上了闻不得墨味的毛病。看到竹简就想起李斯诏狱里写的《谏逐客书》,那些字会在绢帛上蠕动,最后都变成\"扶苏\"二字。赵高开始代我批红,他的朱砂印越来越像血渍。有次恍惚间看见他袖口露出玄鸟纹的玉带钩,那本该随着父皇葬在骊山地宫的。

章邯的降书送进咸阳宫那日,我正把玩着新得的南海鲛珠。指甲盖大的珠子在掌心跳动,忽听得殿外传来玉璧碎裂的声响——那是赵高摔了他最爱的青玉冠。竹简展开时霉味冲得人发晕,\"臣邯顿首\"四个字被雨水洇得模糊,倒像那年蒙毅跪在雪地里求情的血书。

\"陛下该换件衣裳了。\"赵高突然伸手扯我衣襟,玄鸟纹金线崩断的声音刺得耳膜生疼。他袖口露出半截诏书,正是三年前我命章邯剿灭陈胜的那封。殿外秋风卷着梧桐叶扑进来,把案头的舆图掀了个角,露出底下压着的骊山陵墓工图——那上头还沾着父皇咳出的药渣。

指鹿为马那场朝会,我其实闻到了鹿血味。那畜生被牵进宣室殿时,后腿还带着箭伤,血珠子滴在白玉砖上,像极了当年扶苏剑穗的珊瑚串。赵高把缰绳塞进我手里,鹿角蹭过冕旒,十二串玉珠子全绞在了一起。\"陛下说说,这是鹿是马?\"他指甲掐进我虎口,我数着殿下三十四位说是马的官员,突然认出最末那个绿袍少年,竟是李斯最小的孙子。

那天夜里阿房宫起了火,烧的是存放竹简的麒麟阁。我赤脚跑到复道时,正撞见赵高在火光里捡拾没烧尽的奏章。他抬头冲我笑,左颊被火光照得透明:\"陛下您听,这竹简爆裂声多像当年沙丘台的柏木响。\"我攥着半卷没烧完的刑徒名册,突然认出某个被划掉的名字——是十二岁那年在骊山见过的跛子。

子婴闯宫那晚下着冻雨。他裹着蒙毅的旧铠甲,剑锋上的血还没流到剑镡就凝成了冰碴。我缩在龙床底下,听见他在外间踩碎了我的玉冠。\"陛下可知今日是扶苏公子忌日?\"他的剑尖挑开帷帐时,我闻到了熟悉的腥甜——正是当年父皇让我试喝的长生丹药味。赵高的首级滚进来那刻,我竟觉得他圆睁的眼睛比活着时更亲切。

最后三个月,我整日蜷在兰池宫的画舫上。船舱里堆满了各郡县的告急文书,最底下压着那卷没写完的《罪己诏》。有时半夜惊醒,总觉得扶苏坐在船头吹埙,可探头出去只看见漂满死鱼的渭河。少府令来报说刘邦已破武关那日,我正用朱砂在舱壁上画玄鸟,画着画着却成了赵高笑时的法令纹。

咸阳城破前夜,我摸进了尘封的典客署。月光还是十七岁那年偷看奏疏时的模样,只是木牍间结满了蛛网。蒙尘的玉玺突然从架子上掉下来,砸碎了装着扶苏奏疏的漆盒。我跪在地上拼凑那些碎片,发现当年漏看了一行朱批——父皇在扶苏减赋的谏言旁,竟用丹砂画了只振翅的玄鸟。

叛军撞开寝殿门时,我正穿着扶苏的旧深衣。衣襟上有道三寸长的裂口,像是被利刃划破的。有个楚卒举着火把凑近看,突然惊呼:\"这衣裳料子怎像我们项将军的战袍?\"我握紧袖中藏着的\"子婴\"剑,青铜剑柄已经焐得温热,却怎么也想不起这剑本该属于谁。

喉头尝到血腥味那瞬,我恍惚看见十六岁的自己从章台殿跑来。他手里攥着斗鸡赢来的铜钱,发髻上还沾着草屑。丹墀上的血漫过履尖时,我终于看清那卷被焚毁的遗诏上,原本写着\"传位公子胡亥\"——墨迹是父皇亲笔,印鉴却盖在了\"扶苏\"二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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