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钱家老六,生在杭州城墙根底下的王宫偏殿。那年是后唐天成四年,阿爷钱元瓘刚当上吴越王不到半年。开裆裤还没换呢,就跟着乳母在回廊里撞见前头五个哥哥在玩打仗游戏。三哥弘佐举着木剑冲我笑:\"小六将来给我当大将军!\"谁也没料到十五年后这话会从木剑变成真刀。
七岁那年夏天,母亲开始往我枕头底下塞《孝经》。她总在深夜攥着我的手腕说:\"倧儿记住,咱们是正房嫡出。\"其实这话多余,我前头五个哥哥四个都是侧室生的。只有大哥弘僔和我是王妃养的,可大哥十岁就病得只剩一把骨头。有天阿爷摸着我的头叹气:\"倧儿再吃胖些才好。\"当晚膳房就端来三碗蹄髈。
变故来得比梅雨还急。长兴三年秋,阿爷在碧波亭宴客,突然抱着柱子呕血。那年我十二,跟着兄长们跪在榻前。阿爷的手指头在锦被上抓出沟,眼睛盯着三哥弘佐:\"吴越...交给你了。\"四哥弘偡突然咳嗽出声,我看见三哥的后脖颈涨得通红。
守孝那三个月,我亲眼见着三哥把四哥送去明州当刺史。临行前夜,四哥摸黑翻进我院子,指甲掐进我肩膀:\"小六你记着,当年母亲给大哥碗里下铅粉的事...\"话没说完就被巡夜的灯笼惊走了。我蜷在被窝里数更漏,终于明白母亲为何总让我喝她亲手煎的药。
三哥坐稳王位后,倒真把我带在身边教政事。显德元年他亲征福州,让我监国。那天在凤凰山脚送行,三哥的铠甲被晨雾打得湿漉漉的:\"倧弟,胡进思这老狐狸要盯紧了。\"我望着他马背上消瘦的背影,突然发现他后脑勺有了白发。那年他二十,我十九。
噩耗传来时我正在批盐税折子。笔尖的朱砂在\"海宁\"二字上晕开碗大的血斑。三哥的棺椁进城那日,胡进思搀着我上丹墀。老东西手劲大得吓人,在我耳边喷热气:\"大王节哀,老臣必当效忠。\"我盯着他官服上绣的海涛纹,突然想起四哥说的铅粉。
登基大典前夜,母亲半夜闯进寝宫。她老得像是缩水的绸缎,枯手攥着个油纸包:\"这是你三哥常吃的茯苓糕方子。\"烛火噼啪炸响的瞬间,我看清她指甲缝里藏着黑灰。卯时三刻,礼官捧着冕旒进来时,我正把油纸包凑近烛台。火舌卷上来那刻,胡进思在殿外喊:\"请大王移驾!\"
头三个月还算太平。直到有天我在延英殿问起福州驻军,胡进思突然梗着脖子说:\"先王旧制不宜擅改。\"我摔了茶盏,碎瓷溅到他蟒袍下摆。夜里禁军统领来报,说胡府后门进了二十车粮草。那晚我第一次召见内牙军指挥使何承训,他掌心全是汗,在奏章上按出个湿手印。
冬至祭祖那日出了乱子。我刚捧起第一炷香,突然有士卒闯进太庙喊福州兵变。胡进思当场就要调兵,我抢过令符砸在他脸上:\"尔等眼里可还有祖宗!\"回宫路上,轿帘缝里闪过何承训的半张脸,他比了个三的手势。我数着更鼓等到三更天,禁中突然火光大作。
刀刃架在脖子上才发现,血居然是烫的。胡进思那张老脸在火光里活像揉皱的黄表纸,他攥着我手腕往诏书上按手印时,我冲他官服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老匹夫,你闺女去年腊月往灵隐寺送的是求子符吧?\"
他们把我塞进义和院时,天边刚泛起蟹壳青。这地方原是三哥养鹤的别苑,如今满地都是干结的鹤粪。头三天没人送饭,我蹲在廊下抠青苔往嘴里塞。第四日清晨门轴吱呀响,进来个跛脚老汉,怀里揣着半张胡饼:\"四王爷托我捎的。\"
我嚼着饼渣看他在墙角撒石灰。蚂蚁排成长队往梁柱上爬,他突然压低嗓子:\"何承训死了。\"我手一抖,饼屑落进蚂蚁队伍里,黑压压的小东西立刻乱了阵型。
胡进思第一次来探监是立春那日。老东西换了身素色圆领袍,进门先盯着我腰间玉佩看:\"杭州城里都在传,说大王得了失心疯。\"我把玉佩扯下来砸过去,金线在空中划出弧光:\"胡相可得收好了,这是当年你献给我三哥的寿礼。\"
他弯腰捡玉佩时,我瞧见他后颈有块铜钱大的疤。那疤我认得——显德二年春猎,三哥射中的野猪撞翻了他的轿子。原来畜生也会记仇。
端午前后雨水特别稠。有天半夜瓦当突然掉下来,露出巴掌大的天。我踮脚往外看,正瞧见守军换岗时往墙根撒尿。那泡尿冲开了浮土,露出半截森白的鹤骨。我突然想起三哥说过,鹤能活六十年。
转机出现在七月半。那晚祭祖的纸钱灰飘进院子,我在香灰堆里扒拉出块没烧尽的黄麻纸。借着月光细看,上头歪歪扭扭写着\"三官堂\"。这是四哥在明州别院的暗号。
我开始在墙上刻正字。刻到第七个时,守军头子王德带人冲进来搜身。他们把我按在青砖地上,王德的臭靴子碾着我右手食指:\"听说大王最近爱写诗?\"我扭头咬住他裤腿,生生扯下块布条。
当晚下起冰雹。我蜷在漏雨的屋角,用碎瓦片在左臂刻\"忍\"字。血顺着胳膊肘往下淌,在积水里洇成个歪扭的\"吴\"字。四更天时,跛脚老汉来送饭,往粥碗底压了片薄铁。
霜降那日,胡进思带着我七弟弘俶来了。小孩儿刚满十五,蟒袍大得能装下两个他。老狐狸捏着嗓子说:\"请废王给新王行礼。\"我盯着弘俶腰间佩的玉带钩——那是我去年重阳赏给何承训的。
\"六哥...\"弘俶刚开口就被胡进思瞪了回去。我掸了掸袍子上的灰,突然伸手拽过弘俶的玉带。金扣崩开的瞬间,老狐狸的侍卫全都拔了刀。
\"这钩子镶反了。\"我把玉带扔回弘俶怀里,\"胡相没教你怎么戴吗?\"小孩儿的脸涨得比当年三哥的木剑还红。胡进思的喉结动了三下,最后挤出一句:\"送废王回房。\"
腊月里传出消息说契丹打到了定州。那晚王德喝多了,隔着门板嚷嚷:\"等胡相爷当了皇帝...\"我攥着薄铁片在墙上磨,等到梆子敲过三更,终于撬松了一块砖。
开宝元年正月,墙洞挖到第七块砖时,外头突然传来马嘶。我贴着墙缝看,只见四哥的亲兵正在巷口卸草料。他们往我院墙根撒黄豆时,我赶紧把最后半块桂花糕碾碎了撒出去。
惊蛰那日雷特别响。胡进思突然带着御医来诊脉,老东西盯着我喝下汤药才走。我转身抠嗓子眼吐在花盆里,第二天枯死的牡丹根部钻出条蜈蚣。
清明前后,四哥终于动手了。那天王德来送饭时眼神发飘,我故意打翻粥碗。他弯腰收拾时,我瞥见他靴筒里塞着黄绢——当年三哥赐死四哥乳母用的就是这种绢。
五月初五,我在墙角发现了带血的箭镞。当晚四更天,跛脚老汉没来送饭。我攥着磨尖的鹤腿骨守到天明,终于听见墙外传来熟悉的吴语小调——是母亲当年的梳头丫鬟。
胡进思死的那天特别闷热。我正用雨水洗头,突然听见宫墙外炸起鞭炮。王德闯进来时官帽都歪了,他身后跟着个满脸麻子的兵:\"请...请王爷移驾。\"我坐着没动,直到看见四哥的玉佩从麻子脸怀里掉出来。
他们把我抬进崇德殿时,弘俶正在撕扯胡进思的认罪状。小孩儿看见我,突然扑过来扯我衣袖:\"六哥,他们说胡相要谋反...\"我抬手给他正了正冕旒:\"现在你是吴越王了。\"
四哥把我安置在衣锦军老宅那天,檐角铁马响得格外欢快。他新蓄的胡子沾着血痂,说话时总摸腰间佩刀:\"六弟就在这儿养老,每月三十车粮。\"我蹲在门槛上数蚂蚁搬家,突然抬头问:\"当年大哥真是被毒死的?\"他官靴碾碎了一队蚂蚁。
头半年总梦见胡进思。老东西在天井里煮鹤肉,汤锅咕嘟咕嘟冒着绿泡。惊醒时总攥着那块薄铁片,直到手心渗出血珠才松劲。厨娘阿椿有回撞见了,吓得摔了粥碗。她男人原是三哥的马夫,右耳缺了半片。
八月十五那晚,四哥派来个面生的郎中。老头儿切脉时指甲发紫,药包里有味钩吻香得蹊跷。我当着他的面把药倒进花盆,第二天枯死的海棠发了新芽。四哥再没送过药。
转年开春,弘俶差人送来十匹越罗。领头的是个独眼侍卫,说话带着福州腔:\"王上赐的料子,给王爷裁夏衣。\"我摸着滑腻的缎子,突然拽过独眼侍卫的佩刀。刀刃出鞘三寸,照见他瞎眼里有颗红痣——这是三哥暗卫的标记。
清明上坟那天,我在钱氏祖陵撞见弘俶。小孩儿跪在父亲碑前烧纸,龙袍下摆沾满泥点。他回头看我时,手里黄纸突然蹿起绿火:\"六哥,胡进思的坟头草比人高了。\"我往火堆里扔了颗桂圆:\"他闺女上月难产死了。\"
四哥死讯传来时,我正在后院挖酒窖。锄头砸在青砖上迸出火星,震得虎口发麻。报信的小卒结结巴巴说:\"四王爷剿匪时坠了马...\"我舀瓢凉水浇在头上,水珠顺着下巴滴到锄柄,冲开了经年的血渍。
咸宁三年,弘俶突然要接我回杭州。车驾经过北关门时,我瞧见城砖缝里钻出丛野菊。黄花瓣上趴着绿头苍蝇,让我想起当年胡进思冠冕上的东珠。
住进保俶塔旁的别院后,弘俶常来下棋。他总输,输了就扯自己鬓角的白发。有回他醉醺醺按着棋盘问:\"六哥可知当年胡进思为何选我?\"我吃掉他最后一颗黑子:\"因为那年你玩打仗游戏时,总嚷着要当军师。\"
太平兴国三年,宋使送来金腰带那晚,我在荷塘边喂鱼。锦鲤争食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圣旨,弘俶蹲在太湖石上哭得像落水狗。我掰了半块糕饼扔进池子:\"鱼饿极了连铁钩都吞。\"
纳土归宋前夜,我俩在望湖亭喝光了三坛女儿红。弘俶扒着栏杆吐了又吐,突然攥着我手腕喊三哥。我把他冰凉的额头按在石桌上:\"钱家传到你这代,正好十主。\"
汴京来的马车接他那天,我在城头看了一整天潮。暮色里白浪化成千万匹奔马,恍惚见三哥骑着浪头朝我招手。侍卫说我在垛口站成个雪人,其实那日才刚过霜降。
最后三年住在原先的义和院。当年的鹤粪早成了土,墙角钻出株手腕粗的桂树。有个疤脸汉子每月送粮来,有回他卸米时露出腰间刺青——是当年何承训带的牙兵记号。
端拱元年寒食节,我亲手蒸了屉桂花糕。掀锅时热气迷了眼,恍惚看见母亲端着青瓷碗站在雾里。糕太甜,粘掉了颗槽牙,和着血咽下去竟有铁锈味。
九月重阳那日,弘俶从汴京捎来斛珍珠。颗颗浑圆,在陶碗里滴溜溜转。我挑了粒最小的塞进墙缝,剩下的全倒进茅坑。夜里野猫扒拉珍珠的声响,像极了当年胡进思数佛珠。
腊月初八的粥是阿椿熬的。她老得忘了放糖,我舀了勺墙根的桂花酱。甜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外头突然响起汴京腔的圣旨:\"赐钱弘倧...\"我摆摆手,瓷勺在碗沿磕出脆响:\"跟官家说,忠逊王昨儿夜里就走了。\"
最后一口气咽得特别慢。瓦当上的冰棱正往下滴水,叮咚,叮咚,像极了十二岁那年母亲摔碎的粥碗。突然想起那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该化在哪个野猫肚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