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四公主备了些补品布匹,带上阿玖和董玉出了宫。一路上她把头靠在了马车小小的窗棂上,冷风透过帘子不断灌入车内。
“别吹了,当心着凉了!”阿玖像个老妈子一样伸手要把帘子封严。
“停,就是这里了!”四公主记得这巷口,她那时在这里把宁昔给跟丢了,“下去吧!”
虽然这不能怪四公主,但是毕竟人家是因她而被遣的。那天回来后,四公主就命人去查探了对方的底细。
这位被周放遣归的侍妾,名叫冯哲思,字梦元,冯阳人士,她的父亲与周放的父亲周尚勤是故交,两人小时候曾是一起玩耍的好友。可两家走的道不同,周放父亲赶考成功,入朝为官,而冯父则喜好经商,在老家把冯家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不断壮大。相隔千里,两家渐渐断绝了来往。
眼看着家族生意越做越红火,冯父也渐渐不满于只在冯阳这个小地方待了,冯家把家业重心逐渐转移到了都城,可是一国之都岂是你能随意分一杯羹的,到处碰壁后的冯父心有不甘,走起了贿赂官员的路子,而且金额巨大。王城水深,他不久就被人检举揭发了。
冯家被抄时,冯哲思才年仅十五,可怜被连累充当官妓十年之久。
南鲲的官妓与朝廷乐司坊的乐师不同,乐司坊只为王族展示才艺,而官妓面对的则是各官家子弟,甚至有些名流富商也是她们要伺候的对象,不仅要有技艺傍身,也要时常陪酒陪笑,遇到些品行不端的客官还有失身的可能。
冯哲思心思细腻,从小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心,虽沦为官妓,却能在风月场所混得如鱼得水,颇有声望,被人称为“解语花”。在十年官妓生涯中,她小心翼翼地洁身自好,终于熬到了二十五岁时平安期满。
冯哲思的家早就散了,解除官妓身份脱离苦海后,她并没有返回冯阳,而是留在了昆水城,可她在这里举目无亲,只得先选择投奔父亲旧时好友,想着等站稳脚跟后再做打算。周尚勤因为冯父出事时怕被牵连而选择了沉默,面对上门投靠的故友遗女时,他心中有愧暂留了对方。
一来二去,周母被冯哲思逗得十分开怀,想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虽然已经为他纳了一房妾室,可不见起色。当看出冯哲思仍是处子之身后,周母就想把冯哲思纳给儿子做妾,想让这“解语花”开导开导不开窍的傻儿子。
冯哲思早已尝透人情冷暖,考虑到自己曾为官妓的身份不好嫁人,更何况与周放也算是相熟,知根知底,于是就答应了。
没想到这不开窍的周放果然开窍了,可惜对象不是冯哲思,而是刚回昆水城不久的四公主。刚刚处境有所好转的她就要被遣归,那时她就知道自己已有身孕,只不过仍未怀稳不便声张。冯哲思虽命苦却是位铁骨铮铮的烈女,遭遇被遣,她并没有以有孕为由要挟周家。
她心知就算她告知实情,可那周郎铁了心要弃她,她仍然会面临被遣归的状况。她孤身一人早无娘家可靠,孩子估计是保不住,要么会等她生下孩子后,孩子被留在周家,而她仍然被弃,要么就是周家逼迫她悄悄把孩子流了。最好的状况也只是为了孩子她仍然可以留在周家,可是两人情断,她在周家也只是一位陌路之客。冯哲思性子坚韧藏傲,无论哪种结果她都无法接受,腹中的孩子是她唯一的寄托。
既然周郎无意,那她并不强求,干脆利落领到了周家的补偿后就独自一人在昆水城购宅安家,宅子虽小可也花了她不少的积蓄,剩下的银钱,只要她勤俭节约,节衣缩食,也勉强能够过活。自此后她便鲜少露面,像是消失在昆水城了一样,准备偷偷生下孩子,独自抚养孩子成人。
四公主凭着记忆来到了一条窄巷中,敲响了一处木门。不久后一位妇人将门打开了一条缝隙,冯哲思看到是四公主后明显错愕了,为避免招惹人注意,她还是开门把人请了进去。
四公主微微打量了下她的住处,房子非常小,可被收拾得很干净,两位女子就这样四目相对,冯哲思面对王族贵女也从容不迫,并不谄媚讨好,她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为妓十年,见过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
四公主看重的就是她这点。
“抱歉!”四公主先开了口,看着对方已经十分明显的孕肚若有所思。
“不,殿下何错之有,更无须致歉。”冯哲思虽然知道错不在四公主,可是心中难免有怨。
“抱歉这么早登门,扰姑娘清梦。”
冯哲思愕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是个有趣的人,看着对方明艳清澈的双眸,心想这事无论如何也赖不到她头上,只恨周郎凉薄,只怪自己所托非人。遂叹了口气无奈一笑,尴尬的气氛瞬间化解了不少,两人就这样坐在了屋内唯一的桌旁。
“不知今日有贵客临门,清水煮茶,招待不周。”
“无碍。”四公主让阿玖和董玉把带来的一些补品布匹放在了桌上。
“折煞民妇了,我一介草民,怎敢得公主殿下如此礼遇。”冯哲思心想,这公主殿下还真是与众不同,明明贵为国女,却并无贵女的骄纵高傲,反倒是温婉恬静、平易近人。
“冯姑娘过谦了,何人有你这般勇气敢抵抗世俗,又何人能有你这般气度原谅所有苦难。这番风骨着实让寿安敬佩。”
冯哲思再次愕然,没想到在这世态炎凉的冷漠世道中,还能有人理解自己,真是三生有幸,她掩下波动的心绪,双手举起茶盏,以茶代酒敬四公主。
虽然年纪不同,可四公主早慧,待人接物侃侃而谈,冯哲思亦是历尽千帆从容不迫,两人竟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过一个时辰。
四公主:“周家还不知晓这孩子的存在吧?”
冯哲思摇头。
四公主:“你可考虑清楚了,孩子没有父亲,不仅户籍不明,往后的日子也会很艰难。”
“我知道,可是,我舍不得!”冯哲思轻轻抚摸着肚子,“无论如何,我都想把孩子生下来,哪怕千夫所指。”
看着冯哲思坚定的眼神,四公主似被触动,她想到了自己的生母,当年母亲也曾如此疼惜自己的吧!
“现下姑娘独自一人无所倚仗,不知姑娘是否有意来安家?”
冯哲思的住处离明府不远,当然知道安家。可她不太明白四公主所意,抬起头满脸疑惑。
“我名下有家小铺,至今无人托管,想着冯姑娘不仅人聪明,往日家族也曾经商,想必是懂行的,不知你是否愿意过来帮忙照看一二。”
冯哲思第三次愕然,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四公主不仅没有责怪自己一开始的无礼,没有看不起自己的身世,反而亲自登门给自己提供帮助,那种被认可的踏实感让她眼睛有点湿润。
“公主殿下,您这是?”这是来招揽人的,冯哲思有点激动,她家族经商,是家中独女,的确经常跟随着父亲走访商客,招揽生意,对于经商她并不陌生。而且十年为妓,她游走在各类达官贵人、走卒百姓间,察言观色,迎来送往更是炉火纯青,“解语花”的名号可并非浪得虚名。
“你想得没错,一来姑娘在城中无亲无故,无法与周侍郎家抗衡,如果周家得知姑娘腹中胎儿,日后难免母子分离,二来姑娘既然冒着被发现的可能还要留在城中,想必是日后想为孩子谋个好前程的,可躲躲藏藏恐难有作为。不如随我入安家,刚好有个照应。”
“这,这……您信得过我?没有认为我留在城中,是想以腹中胎儿要挟周家?”
四公主但笑不答,“你不必即刻答应,想好了,可到安家来寻我。”
随后主仆三人便告辞离开,留下冯哲思呆坐在屋内。
走在狭小的石板路上,董玉好奇地问道:“安姐姐,你说她会来吗?”
“冯姑娘眉间藏傲,如若她孤身一人,我有十成把握,可如今她即将成为母亲,有了孩子,顾忌就多了,也许她会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继续隐秘地活着,我也不知她会做何选择。”
“是呢,我阿娘也常常因为我选择忍气吞声!”董玉嘟嘴说道。
正当她们三人登上马车,准备离开时,阿玖透过车帘看到冯哲思抚着肚子急急而来,她笑着转头对着车内四公主说,“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