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后七日,安溪的茶山在晨雾里醒得格外早。竹编的茶篓还挂在廊柱上,沾着昨夜的露水,却早被茶歌惊醒——山脚下的茶娘挎着竹篮,歌声顺着蜿蜒的茶梯往上爬,每句尾音都沾着铁观音的兰花香,惊飞了栖在“清水茶寮”匾额上的白头鹎。
陆九渊靠在青石砌成的茶寮门口,望着对面的茶山。新茶芽尖上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像谁把满天星子揉碎了撒在枝头。最顶端的茶园里,沈青禾正教傣族姑娘玉香辨认“开面采”的叶芽,两人的衣袂在风里飘,袖口的铁观音纹与筒裙上的傣锦,竟在茶梯间织成了流动的画。
“陆先生,该尝尝今年的头春茶了。”苏明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中的青瓷碗里,新制的“众生茶”正腾起细雾。茶汤里浮着刚采的龙井芽、滇红金芽、铁观音开面叶,还有去年埋下的涅盘茶种发出的暗红芽尖,在碗中舒展时,竟摆出“回甘”二字的雏形。
远处的茶歌忽然转了调子,变成了《清水茶寮歌》——那是各地茶农齐聚时编的调子,歌词里藏着武夷的岩、安化的江、梧州的水、泾阳的砖。陆九渊闭着眼听,忽然觉得每句歌词都是一片茶叶,在时光的长河里漂了千年,最终落在清水茶寮的檐角。
“您看那儿。”柳如是搁下正在临摹《中华茶魂图卷》的狼毫,指向最东边的茶园。去年埋下的涅盘茶种已抽出新枝,暗红的叶片边缘泛着金,与人间的绿茶、红茶、黑茶交织生长,在晨露里竟显形出太极图的轮廓。更妙的是,茶枝生长的轨迹,与陆九渊腕间的“茶”字刺青,分毫不差。
陆九渊笑了,指尖划过石墙上的茶渍——那是三年来各地茶农留下的印记,武夷的茶末、安化的茶梗、滇红的茶芽,早已在石缝里生了根。“记得在泾阳,老茶工说茯茶的金花是时间的印章,”他望着正在给新茶培土的虎娃,孩子脚边的千两茶柱旁,回甘藤正顺着石墙往上爬,“现在才懂,茶路的印章,是每个春天都要冒出的新芽。”
沈青禾提着茶筅走过,竹丝扫过青石板的声响,竟与茶歌的节奏应和。她腕间的铁观音纹在阳光下闪了闪,忽然指向茶汤:“您看,涅盘茶种的暗红芽,在众生茶里竟变成了金边。”碗中茶汤的热气凝而不散,显形出各地茶农采茶的手——武夷的粗粝、安化的厚实、傣族的灵巧,共同托着新芽,像托着茶路的明天。
苏明月忽然想起在云南看见的古茶树,想起那些用回甘藤改良土壤的日夜。她望着茶汤里的新芽,忽然明白,所谓“回甘无尽”,原是因为每片新茶都带着旧茶的魂,每个茶农的掌心都传着前人的温度。就像此刻,陆九渊袖口的“茶”字刺青,正与石墙上的茶渍、茶汤里的新芽,连成了永恒的环。
茶歌渐歇时,虎娃抱着新制的千两茶柱跑过来,篾条间漏下的茶末,在地上摆出“无尽”二字。陆九渊接过茶柱,指尖触到篾条上的刻痕——那是李阿公教虎娃刻的资江波纹,与他腕间的刺青底部,恰好吻合。“茶路没有尽头,”他望向层层叠叠的茶山,新茶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应和远方的船笛,“因为人间永远有新的回甘,永远有低头采茶的人,永远有捧着茶盏的笑。”
是夜,清水茶寮的炉火格外温暖。三女主围坐在老茶釜旁,茶汤的热气漫过她们的茶纹印记——沈青禾的铁观音纹、苏明月的滇红印、柳如是的竹叶青痕,在雾中若隐若现。陆九渊望着她们,忽然觉得这三个与茶共生的女子,早已是茶路的一部分,就像茶汤里不可或缺的滋味。
“还记得在武夷初见时,”沈青禾忽然轻笑,茶夹夹起一片涅盘茶芽,“我总以为茶路的尽头是巅峰,现在才知道,尽头是另一个开始。”她望向窗外,月光给新茶园镀上银边,茶芽的影子在石墙上摇曳,像无数个明天在招手。
陆九渊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茶汤里自己的倒影。倒影渐渐模糊,化作茶雾升向屋顶,与梁柱间悬挂的各地茶青、墙上的《中华茶魂图卷》、石缝里的茶渍,融为了一体。他忽然明白,自己从来不是茶路的终点,而是茶汤里的一片叶、茶农掌间的一道茧、茶歌里的一个音符——是煮茶人,是喝茶人,更是在茶里悟着的,众生。
当第一颗晨星落在茶田,陆九渊的笑融在茶汤里。清水溪的流水声里,新茶发芽的“滋滋”声清晰可闻,那是茶路的心跳,是回甘的前奏,是人间与茶,永远说不完的,温柔的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