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低着头,指尖微微颤抖,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无声的漩涡,动也不动。
屋子里静得出奇。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
前世的记忆像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的意识,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回放。
那些血腥与痛苦,那些挣扎与绝望,如同噩梦般将他吞没。
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喉头发紧,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卡在嗓子眼,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一次次试图开口,却又一次次低下头。
每一次鼓起的勇气,都被记忆中那道阴影悄然打碎。
【别说。你说了,他们就会转身离开。】
【你不是他们的同类,从来都不是。】
他仿佛不是站在书房,而是独自一人,正在与那个影子死死搏斗。
周书辞眉头轻皱,刚想开口,却被阮白抬手拦住。
“别催他。”她淡声说,“他现在不是不想说,是……很难说。”
果然,半晌之后,萧宁的嘴唇终于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其实……”
他咬了咬牙,指尖死死地扣进掌心。
“我其实……不是普通人。”
那声音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微颤着带着一丝发涩的沙哑。
他呼吸急促,像是下一句话就要压垮他所有的意志。
周初然正想说话,却被阮白轻轻抱住,示意她别出声。
过了很久,萧宁像是终于下了某种决心,肩膀一震,猛地抬起头,小声,却异常清晰地说道:
“我……是天生魔躯。”
话音一落,空气顿时像是被冻结了。
那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瞬间,像是将他最后一层伪装彻底剥开。
他脸上的红晕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像是燃烧完最后一点勇气后的余烬,站在那里,脊背挺直,却微微发抖。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见过别人听到“魔修”时的眼神。
他见过妹妹的魂魄,对他哭的样子。
他害怕周书辞不要他,害怕阮白嫌弃他,更害怕——从此,再也没有人愿意相信他。
但他还是说了。
因为这是他的命,是他必须面对的真相。
无论接下来的回答是什么,他都准备承受了。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我……不是自己选择的。”
“我从小就是这样,一出生,身体里就有魔气。”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这东西……很危险。”
【危险?呵……你明明知道我可以救你,可以保护你,可以让你不再被欺负。】
【你试图压制我,只是让自己更痛而已。】
他睁开眼,眼里浮起一丝红光,但随即被他死死压了回去,像是藏着风暴的平静湖面。
“我以为,只要我不说,不用,它就不会伤人。”
【不会伤人?与其被人识破,不如主动掌控。你知道怎么做。】
“可现在,我不想再躲了。”
“如果你们要赶我走,我……也不会怪你们。”
他说完这句话的那一刻,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压在了那句沉沉的“不会怪你们”里,像是在替自己判决。
然后他垂下头,等着命运落锤。
【愚蠢。你永远不会被接纳的。哪怕你跪下,他们也不会真正信任你。】
【你注定是个怪胎,是注定被弃的存在。】
但那一瞬间,周初然的声音突然响起,像是穿透了那片内心混沌的薄雾。
“哇!天生魔躯哇!!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哦!!”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的羡慕和敬仰毫不掩饰。
趴在她身边的煤球也罕见地睁开了眼睛,墨绿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中微微发亮,只眯出一条缝,扫了萧宁一眼,然后慢悠悠地“喵”了一声。
(还不赖。)
【装的!!他们只是在安慰你,不愿太难堪而已!!别信他们!!你该听我的!!】
可那一刻,萧宁没有回应心魔。
他只是安静地站着,肩膀微微一震。
阮白望着站在原地几乎缩成一团的少年,眼神忽然柔和了下来,目光落在他略微僵硬的肩膀上,心里仿佛被轻轻戳了一下。
她其实早就有所察觉了。
这个孩子——从黑市回来后的某一天起,就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眼神变了,动作也变了。
过去的萧宁虽然有些内向、寡言,但好歹还会因为被夸一句就羞红了脸、结结巴巴地找不到词。
那时候的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哪怕身世艰难,眼底也还有光。
可现在的他,却常常沉默不语,那双本该带着少年锋芒的眼睛里,总藏着一股过于沉重的警觉——
像是在时时刻刻提防着什么,又像是早就习惯了一个人面对危险。
他走路的脚步极轻,像是不想惊扰别人,也像是不愿被谁察觉;
落座时总是坐得笔直,不倚椅背、不靠墙角,始终维持着一种紧绷而克制的姿态,像是潜意识里不允许自己“松懈”半分;
说话时先看人脸色,再开口,哪怕只是简单地回答一句“是”,也要先确认身边没人不悦,才敢发声。
那不是天性温顺,也不是自律到极致——
而是一种深植入骨的本能性防御反应。
阮白是学心理的,她太熟悉这种状态了。
这意味着,在不为人知的某个时间、某个场合,这个孩子经历过剧烈的情绪创伤。
可能是一次背叛,一次控制的崩塌,亦或是一次足以改变命运的生死濒临。
可是问题是,自从黑市回来后,萧宁就一直待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他训练、吃饭、学习,每天的行踪清清楚楚,没有一丝异常。
他又是在哪里,经历了那些无人知晓的事?
阮白一时想不通,眉心轻蹙,却终究只能在心底轻叹一声:
“可怜的孩子。”
他把这些都藏得太好了,藏进笑容里,藏进认真训练的动作里,甚至藏进对她和周书辞的恭敬和信任里。
仿佛只要装得够好,就没有人会发现他其实早已伤痕累累。
而如今,就在他说出“天生魔躯”这四个字的那一刻,那层包装得天衣无缝的外壳,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阮白没有惊讶,更没有回避。
她只是看着他,眼底反而泛起了一点难得的、亮晶晶的光。
那不是怜悯。
是惊喜。
是好奇。
是某种灵魂深处的热烈回应。
像是看见了一株在荒原里孤独生长、却依旧笔直挺拔的植物,在风雪中倔强地冒出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