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那片能冻住人心的死寂,终究是被驱散了些。
城内临时安置点,燃起了几堆篝火。
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麻木又带着些微希冀的脸。
隐约的啜泣声,低低的交谈声,混杂在风中。
林闯带着手下的官吏,忙得焦头烂额。
他们在冰冷的空气中,登记着一个个涌入的姓名,辨认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一碗碗稀粥被分发下去,勉强能驱散腹中的寒意,却暖不了冻僵的四肢。
而城中另一处。
一座宅邸深处,却是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厚重的门帘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与凄惶。
紫檀木雕花的圆桌,打磨得光滑鉴人。
桌旁围坐着四五名男子,个个身着锦衣,腰缠玉带,与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
为首的,正是王家家主,王宗德。
他年近五旬,面色红润,保养得极好。
此刻,他眉头微蹙,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阴鸷。
王宗德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
热气氤氲而上。
他轻轻吹了吹碧绿的茶汤,动作从容不迫。
“都听说了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屋内的气氛瞬间凝重。
“那位殿下,真是好大的手笔。”
旁边一个身材明显发福的胖子,是城中有名的粮商孙老板。
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透着谄媚和焦虑。
“王老爷,谁说不是呢。”
“到时候,那位殿下金口一开,咱们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
孙粮商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怨毒。
“怕不是要白白便宜了那些南边来的泥腿子?”
坐在他对面的李家家主冷哼一声,打断了他。
李家主面容精悍,眼神锐利,掌管着城里大半的皮货和牲口买卖。
“我看,是请来了一群饿狼!”
他语气冰冷。
“这么多张嘴啊!光是今天来的!”
“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
“那府库里的存粮,够喂他们几天的?”
“殿下不是说了吗?”
孙粮商拖长了调子,语气里满是嘲讽。
“开春,还分——地!”
“呵呵,咱们仅剩的地,怕不是也要被‘分’出去一大块吧?”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在座所有人的痛处。
他们祖祖辈辈盘踞在这极北之地,土地、商铺、人脉,早已盘根错节,势力庞大。
秦逸的到来,已经让他们感到不安,被迫低头。
如今,他竟然还要弄来这么多外地人,还要动他们的命根子——土地?
这简直是要掘了他们的根基!
王宗德放下了茶盏。
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
“殿下如今势头正盛,又有兵权在手。”
王宗德缓缓扫视众人,语气平稳得听不出情绪。
“硬碰硬,我们占不到便宜。”
李家主身体微微前倾,急切地问道:“那……王老爷的意思是?”
王宗德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眼神幽深。
“殿下不是要给那些流民活路吗?”
“不是要让他们在这极北扎下根来吗?”
他顿了顿,慢悠悠地补充道。
“哼,他想的倒是挺美。”
“这极北州的天,可从来不光是他秦逸一个人说了算的!”
王宗德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城外那些本地的农户,哪一家以前不是指望着咱们几家吃饭?”
“他们祖祖辈辈,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熟地,凭什么要跟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叫花子平分?”
“殿下许诺给那些流民吃的,住的,还要给他们地……”
他轻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呵呵,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他的目光转向坐在末座,一直沉默不语的钱管事。
自己这位钱管事曾经负责和佃户打交道。
自从秦逸来了……
王家再无依附的佃户了。
“钱管事。”
钱管事身体一凛,连忙欠身,脸上堆满了恭敬。
“老爷,您吩咐。”
“你和下面那些佃户、农户最熟悉,路子也广。”
王宗德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这件事情,还得劳烦你,多下去走动走动。”
钱管事连忙应道:“老爷但请吩咐,小的万死不辞!”
“用不着咱们亲自出面。”
王宗德眼神示意。
“你去下面,放点风声出去。”
“就说……殿下带来的那些南蛮子,都是在老家遭了天灾人祸,活不下去才逃过来的。”
“一个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偷鸡摸狗更是家常便饭。”
“再告诉他们……殿下为了养活这些外来户,马上就要加重本地农户的赋税!”
“甚至……要把大家伙儿手里的田地都收上去,重新分给那些南蛮子!”
“还有,添油加醋地说说,那些流民一路逃难,身上指不定带着什么脏病、瘟疫!”
“谁跟他们离得近了,自家的小命都可能保不住……”
王宗德每说一句,屋内其他几人的眼睛就亮一分。
阴霾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兴奋和狠毒。
“妙啊!”
孙粮商激动地一拍肥厚的大腿,脸上的横肉都在颤抖。
“王老爷,高!实在是高!”
“这叫杀人不用刀!”
李家主也抚掌赞叹,眼神变得狠厉起来。
“没错!”
“就让那些本地的蠢货去闹!”
“他们人多,又觉得自己占着理,看那位殿下怎么办!”
“他总不能把本地的农户都抓起来杀了吧?”
“到时候,我看他怎么收场!”
“记住!”
王宗德加重了语气,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钱管事的脸。
“手脚做干净点,别留下任何把柄。”
“要让那些农户觉得,这些话都是他们自己听来的,是他们自己琢磨出来的。”
“让他们觉得,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保住自己的命,才不得不闹!”
钱管事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哈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王老爷放心!小的明白!”
“保证办得妥妥帖帖,绝不会牵连到各位老爷!”
密谋已定。
屋内压抑而阴冷的气氛,似乎随着这毒计的成型而稍稍缓和。
几人脸上重新挂上了虚伪的笑容,举杯共饮。
与此同时。
夜色渐深。
城外,靠近临时安置点的几个村落里。
几户人家还亮着昏黄的油灯。
寒风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
“哎,听说了吗?城里一下子来了好多南边逃难的……”
“是啊,乌泱泱一大片,看着就瘆得慌。”
“我二舅家的邻居在城里帮工,偷偷回来说,那些人懒得很,就等着官府发粮呢!“
”一个个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可不是嘛!“
”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
“还听说……还听说官府……要拿咱们的地,分给那些外来户……”
这话一出,油灯下几张黝黑的脸瞬间变了颜色。
“什么?!凭什么啊!”
一个壮汉猛地拍了下桌子,声音都变了调。
“那些地可都是咱们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刚下了种,肥得流油!”
“凭什么给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叫花子?!”
“谁敢动我的地,老子跟他拼命!”
“小点声!你想死啊!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会不会是瞎说?”
旁边一人压低声音,却更显激动。
“怎么可能!“
”好几个人都这么传!千真万确!”
“还有人说,那些南蛮子身上不干净,带着瘟病……离他们近了,会传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