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原本该是一片欢乐的慕府没有什么欢声笑语,只有时不时的沉默与平静。
“她竟然走了?”慕沉香心里难受,有些失落,仿佛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其实,她只是想说,现在自己已经不恨她了,十几年的打骂,却成就了慕沉香。她不是一个受了委屈就会哭的人,不是一个遇到困难就退却的人,也不是一个畏畏缩缩的人。
听起来挺可笑的。
这一切,都要感谢她,感谢她十年的打骂。
“或许,她以为我会报复她吧?老实讲,在我入宫前我是这样想的,但是,进宫之后,我却忽然感谢她了。”慕沉香自言自语,完全没在意众人。
慕毅脸上很难看,一切都是他指使的,他自然知道。慕东山很难过,他知道他的二姐一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只是他无能为力,每天傻笑着,心中却是有苦说不出。
慕东山的手握着她的手,暖意自他手上传来:“二姐,都过去了。”
“娘娘,你怎么了?”巧英两人也愣了,慕沉香这是怎么了?莫非那个荣嬷嬷是她很重要的一个人吗?她竟然会那样怀念她!
“娘娘,人世梦一场,只盼好聚好散,不要哀伤。”两人劝慰道。
“嗯,你们吃吧,我去后院转转,财叔,找个人带路。”
她看看在座所有人,最后看中了慕东山:“东山,陪我走一趟,姐姐有些事想要问你。”
除了后院,慕沉香几乎不认识幕府的其他路,只能找个人带路。
在东山的带领之下,两人打着灯笼,走入幕府后院,这里还是老样子,不过,那些竹子变了。
苍苍竹林变密了,他们自己生根发芽,然后长出新竹子。慕沉香永远记得,这里的竹子都是苦竹,可以做笛子。但是,竹笋是不能吃的,这也是这片竹林最让人惋惜的地方。
此时恰好是冬季,犹记得,那一年她入宫时,好像是在秋季!
黑夜之中,哪怕两人手中打着灯笼,慕东山也感觉到这里阴气很重,同时,湿气也很重,在这里呆得久了,难免会染上一身风湿病。可是慕沉香身体很好,一点也没有全身是病的样子。
当风吹过时,竹叶沙沙的声音更是诡异,仿佛有鬼魅环伺在周围。
“二姐,我,没有抓到凶手。”慕东山知道她想要问什么,开口便是直奔主题,将当年他追查到的所有消息告诉慕沉香。
两年前,当他追查到那个送饭的丫鬟时,他已经死了,被人用钢刀自身后穿过胸膛而死。
“嗯”,慕沉香只是淡淡点头。
“二姐,还要继续查下去吗?”看她这般淡定,慕东山以为她已经放弃了。
慕沉香淡然一笑,平静道:“不必了,其实,主谋者就在你我身旁,我们根本不用走多远。”
“二姐?”慕东山不明白,她到底怎么了?说的话很奇怪。
“二姐说的话不难理解,一个与你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没有事是不会害你的,想要害你的,都是与你或多或少有关系的人,你明白吗?”
“……明白了,但是,我还是想不通。”
“不用想,想多了对你我没好处”,慕沉香不再说话,仔细看看这里,仿佛还有人住在这里。
“走吧,今夜我便不住在这里,明日再来吧。”
她还是很怀念这里,不过,今日来得匆忙,还未来得及收拾这里,否则,今晚无论如何她都要在这里休息一晚,哪怕这里阴森诡异。
两人回了院子中,财叔为慕沉香安排了住宿之处,但是,今夜她无心睡下,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不知为何会想起容嬷嬷来,想起她对自己的鞭笞和打骂。
直到背上传来疼痛,她不得不忍受着寒冷起床,床下又太冷,她只能捂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
夜深沉,所有人已经睡下,整个幕府里面没有一点声音,连打鸣的鸡也睡下了,只有她还没有睡,一个人捂在被子中,对着夜色自言自语:
“萧大哥,夜幽影,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只是,我不会武功,看不到你们在哪里。”
“李江心让我回来省亲,其实,我什么也没有,这亲没什么省的。”
“可我还是来了,即便我都不记得这里,不知道慕家在哪里,我还是想要回来。”
房梁上,一直隐藏着的夜幽影与萧何丹愣住了,随即又恢复正常。她的话让两人同样心惊,没有武功还能发现他们都在跟着她!
两人睡在房梁两边,静静听她诉说:
“小时候,身边的荣嬷嬷总是打我,骂我,侮辱我,那时候我很恨她,可是现在,我恨不起来,我是怎么了呢?”
慕沉香没有眼泪,没有哭泣,很冷静的回忆着以前。
以前,她觉得自己很可怜,现在,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可怜,甚至是很好运,她遇到了许多命中的贵人,她们在帮她,在救她,在教导她。
两年时间,她变了,但她仍然是她。
一个人沉默片刻,她又继续说下去,模仿着当初的荣嬷嬷的语气:
“你这贱婢,还不快刷马桶?还想不想吃饭了?不干活就想吃饭?美死你。”
“短命的,你哭什么哭,哭有用吗?若是哭有用,你就不用在这里了。”
“短命的,人要活下去,就要命贱,命越是贱,你就活得比别人长,比别人好。”
房梁上的萧何丹愣住了,没想到,她会经历这些!以前的生活,她是如何自漫长的打骂中活过来的?
萧何丹是个男人,练武功是除了强身健体,更是为了斩尽来犯之敌,他并不觉得苦。可是,若是换作他是慕沉香,他宁愿去死,也不愿意过她那种生活。每日活在打骂中,每日里仇恨着身旁打骂的人,却无奈他何,这种感觉很让他无力。
夜幽影也有些动容,她有些痛恨自己没有早点知道慕沉香是这样过来的,她痛恨自己为何不早点知晓慕沉香帮助她。
她也知道,慕毅是不会对这孩子好的。不然慕沉香为何站在街上迟迟不动?为何在大门那里驻足拖延?表面的父女和谐,暗地的打骂嘲讽。
夜幽影毕竟是女人,女人是感性的——尤其是在夜里。
萧何丹与她对视了一眼,警告她别想有的没的——分神是刺客的大忌。
慕沉香不知道萧何丹夜幽影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们听了没听,又缓缓的说着,语气缓慢,像是花甲后的老人怀念物什人物一样:
“荣嬷嬷虽然打骂过我,但是她说的很对……哭有什么用?况且,听闻她原先也不是这种模样的。
“她心肠很好,但是却失儿丧夫,晕了好几天后,便成了这疯癫模样。失儿丧夫,还有父母要养活,就来慕府,哪知过了几年父母也殁了,人清醒起来,却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听别人说的而已。
“当时的确恨她,凭什么你一个嬷嬷可以趾高气昂的站在我的头上指使我?现在却不恨了,因为她可怜,是一个寡妇。而且也是因为这个连猪狗都不如的父亲指使的。
“她也没做错什么,她虽然打骂过我,但是小时候每次都会趁我不注意给我些糖块,生病了她会给我熬药,再偷偷送过来。
“……应该说,从来都没有恨过她吧,如果不是他,她应该会对我更好的。如果不是她打骂我,我还说不准早在名为‘皇宫’的那个坟场里死无全尸,连骨灰都找不到了呢。我也不怕你们回去告诉李江心——假如你们闲的没事告诉他的话,皇宫就是一座坟场。”
“竹陇是个好地方——就是我之前说的竹茅地。”被中的那一团背朝床外蜷了蜷。她话语一转,把话题岔开:“那的确是个好地方,你们也看到了,那的竹子都是苦竹,竹笋不能吃,但可以做笛子。那也是一个不好的地方,土很湿气很潮,待在那容易生病。但是我还是想在那住一晚。”
……那是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慕沉香心中如此想着。沉沉睡了过去。
慕东山和雀儿虽未夫妻之名,但已有夫妻之实,还有圣喻压着,两个人在一间房间里也可以。
此时二人正在说着闺房之乐,什么女儿家春时可观百花,夏时可划袜戏水,秋时可做女红,冬时可绣香囊。
情至深处,慕东山牵起她的手,将她领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新到的木梳,不甚熟悉但轻柔地替她梳着发。
“都酉时七刻了,梳这干嘛,不觉得麻烦?”
“别动。”慕东山又将雀儿的头慢慢转过来,面对面,眼中满是柔情:“自然是为慕夫人梳妆画眉了。改天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入慕府,到时就替你画眉。不是还有句叫做‘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嘛。”
“瞧瞧你,又没个正行……你每天只看兵法,怕是现问二姐的吧。”雀儿又是一脸娇羞模样,说到‘二姐’时又是一阵磕磕绊绊,这惹来慕东山一阵调笑。
但慕毅那边不好过。
慕毅在抱厦厅里来回踱步,烛影明明灭灭,更让慕毅显得阴沉可怖,像只怪兽一样。随时可以用那利爪抓破那层娇弱的薄如蝉翼的人类皮囊,最后失去人性,扑向那利益金钱做成的宫殿。
慕东香坐在一旁阴厉着一张脸,双目微瞪,指甲上的豆蔻红都被她扣去一层色。
她有些气愤与不屑,更大的是想把慕沉香拆骨入腹,啖肉饮血,想把自己换成慕沉香!凭什么,这贱婢样的慕沉香凭什么变成了静妃!明明这个位置是她的才对!她才是这府里的嫡女!一个庶儿根本没有这权利,这不公平!
大夫人坐在上座,一手端茶一手撇浮沫,喝了一口又将手中茶碟重重敲在桌子上。她脸色神情不明,只得看见她转动手腕,惨白的手指在护甲各色宝石的照耀下更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