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这么大,傅寒洲从来没有和别人同床共枕过,被褥也有点潮湿,他几乎彻夜难眠。
晨光熹微,林栖已经做好几样竹编了,林澈帮忙整理碎料,姐弟两人把之前做好没有来得及卖掉的小玩意也装进竹筐。
早饭都没有吃,傅寒洲跟随姐弟两人走路去镇上卖竹编。
林栖姐弟在熙来攘往的老街上找到了位置,利落的摆出竹编,几块钱的竹扇,十块钱的米筛,二十块的小竹篮。
起初他们的摊位无人问津,老一辈人对于这些小玩意见怪不怪。
临近年关,很多外地上班的年轻人回乡。
傅寒洲和林栖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打扮光鲜亮丽的年轻人推销。
“小姐姐,这个竹篮是纯手工做的,郊游踏青拿来装水果很出片的,氛围感拉满,还有扇子……”
见几个手挽手逛街的女孩子犹豫不决,林栖又说:“复工以后,送给外地的同事,也是很有创意的礼物……”
傅寒洲西装革履站在小摊前,气质斐然,吸引来很多女孩子的目光,三五成群的女孩子低声巧笑围过来,假借看竹编的名义,正大光明和他打趣。
“小哥哥,这个多少钱?”
有开朗活泼的女孩子红着脸问:“买竹篮能不能加个微信?”
“加微信我们全部买了!”
这个场面给傅寒洲的冲击力不小,平常女员工只敢做梦女,哪里有人敢明目张胆调戏他。
林栖并未帮忙解围,漫不经心看了眼傅寒洲,两人的视线掠过人群在空气中交汇,前者不着痕迹收回目光。
“这是竹编非遗传承人的作品,我们今天低价售卖是回馈乡亲,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低价。”
虽然广告行业在做宣传时免不得夸大其词,但傅寒洲这番推销话术还是让林栖感觉有点汗颜。
只是傅寒洲给她脸上贴金,她也不好拆对方的台。
傅寒洲社交能力很强,淡定从容,露出亲民地微笑,滴水不漏的话术引得女孩子们疯抢。
不多时,竹编被抢购一空,大概卖了两百块钱。
看着林栖脸上露出孩童般灿烂的笑容,傅寒洲被她感染,不禁跟着笑起来。不过区区两百块,她竟能高兴成这样。
林栖带领两人去附近老同学开的店里吃早餐,点了烧麦和黑米粥。
老板娘挺着微隆的肚子端来早餐,笑呵呵道:“栖栖,你还好吗?”
林栖点头:“还好,你呢?”
看见一起长大的老同学气质如兰,李思不自觉低头看了眼自己,先是有几分尴尬,而后露出幸福的笑容,坦然道:“我刚怀三胎,我感觉挺好挺幸福的,有自己的家,有个小店。不过有时候也挺羡慕你们走出去的人,我这辈子是走不出去,只能在老家相夫教子一辈子。”
话音刚落,李思指了下门口的两个小孩,又说:“你看我儿子今年都上一年级了,女儿刚学会走路。”
听到这话,傅寒洲夹烧卖的手愣在半空,不动声色抬眸朝外望去,有个六七岁的的小男孩带着蹒跚学步的妹妹在店门口玩耍。
李思暗地里打量起风度翩翩的男人,一个劲给林栖使眼色,惊喜地笑道:“你男朋友啊?真帅!”
林栖飞速瞥了眼对面露出好奇眼神的弟弟,尴尬地解释道:“不是,你别胡说。”
傅寒洲不经意抬眸,视线淡淡掠过林栖发红的耳尖,而后若无其事低头喝粥。
林栖和老板娘短暂交谈几句,吃过早餐又去买了好多祭品,还买了三个糖葫芦。
傅寒洲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中途走开了几分钟,林栖也不担心他会在这个小地方走丢。
回去的路上,林澈吃着糖葫芦,拎起祭品走在前面,林栖和傅寒洲并肩走着。
“你同学结婚挺早的。”傅寒洲仍忘不掉早餐店里刷新他认知的那一幕。
林栖会意地轻笑一声,若有所思道:“你也看见了,我们这里只有绵延不绝的山,没有工业,大家靠山吃山。”
“李思和我一样,没什么学习天赋,没有考上高中,后妈不肯让她复读,更舍不得花钱让她去读职高。她只有两条出路,要么出去进厂打工,过个一年半载,在外面认识个男孩子结婚,要么直接在当地嫁人生子,重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我们这里大部分学习不好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命运,能够逆天改命的人很少。”
说到此处,林栖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哽咽了一会儿。
傅寒洲握着糖葫芦没有吃,察觉她的情绪变化,侧眸看向她。
林栖很快调整好情绪,垂眸盯着手中的糖葫芦,唇角漾起浅笑:“我没有个好爸爸,但有个好妈妈,即便家里没钱,妈妈也想方设法让我去读书。”
她语气没什么起伏,讲述着她的世界里司空见惯的事情,却是他从未踏足过的世界。
傅寒洲怔了怔,心底莫名有点触动,驻足看向身侧淡定的女孩,眼底掠过复杂的涟漪。
欲抬手拨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见到她偏过脸躲开,手指僵了僵,缓缓收回。
村道很窄,回乡过年的人崇尚光宗耀祖的体面,几乎家家户户都开着小轿车来赶集,他们三人倒有几分格格不入。
出发前傅寒洲提议开车,林栖执意要走路,前者只好客随主便。
傅寒洲穿着手工定制皮鞋,鞋底很薄,水泥路偶有坑洼不平,走久了,难免脚底吃痛。
身后疾驰而来的车辆忽然一脚急刹停在眼前,车窗摇下来,男人一头发胶,对林栖吹了个口哨,流里流气道:“回来了啊,上车哥哥送你回家。”
认出是村里的小流氓,林栖一声不吭,转身朝前走。
傅寒洲黑眸泛出狠厉的光芒,加之他气场强大,小流氓竟不敢和他对视。
听见动静的林澈跑过来,激动地伸手进车里去拽小流氓的领子,咆哮道:“你再惹我姐姐试试!看我不打死你!”
少年像只发怒的牛,目眦欲裂,攥紧着拳头,额角青筋跳动。
“小澈,你松开……”林栖反应过来,赶紧跑来拉架,她不能让弟弟背上寻衅滋事的罪名。
小流氓色厉内荏,挑衅道:“怎么?你还敢打我不成!”
“小澈,听话,你冷静一点。”林栖抱住弟弟,对小流氓恶狠狠道:“又想再被砍一次?”
傅寒洲拉开两姐弟,安抚道:“别冲动。”又转头看向小流氓,黑着脸警告道:“我记住你的车牌号了。”
“你们两姐弟都是疯子!”小流氓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傅寒洲会心虚,只觉得后背发凉,心底直发怵,趁机开车溜之大吉。
林栖一把拽住还想去追车子的弟弟,严肃道:“小澈,你知道他是流氓,干嘛招惹他?他不怕留案底,可你不一样,你的人生还没有开始……”
林澈气不过,甩开姐姐的手,“我就是想揍他!我长大了,不能让别人欺负你。”
“林澈!”林栖厉声喝斥道。
林澈没再和姐姐争论,闷头往前走。
见姐弟俩闹矛盾,傅寒洲想劝林栖,奈何林栖扭过脸不理他。
快走几步追上年轻气盛的少年,像个大哥哥一样开导林澈:“小澈,以后不要冲动,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你可以把我当哥哥,我会在能力范围之内帮你。”
林澈冷静不少,讪讪地点点头。
看少年听进去劝告,傅寒洲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别和你姐姐生气,她只是担心你。”
林澈后知后觉,歪着头询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姐?”
傅寒洲忍俊不禁,倒也没有拿他当小孩,瞥了眼不远处的林栖,压低声音道:“你别告诉她。”
林澈一头雾水,“为什么?”
“以后再告诉你。”傅寒洲又问了点他学习方面的情况,聊了聊他的校园生活。
“你尝尝这个糖葫芦,很好的。”见傅寒洲拿着糖葫芦不吃,林澈露出腼腆笑意对他说:“小时候姐姐每次卖了竹筐,都会给我买糖葫芦。”
在林澈期待的眼神中,傅寒洲象征性地咬一口,酸甜的味道在口腔化开,“味道不错。”
“嗯,小时候姐姐自己舍不得吃,只给我买,我们两个人同吃一根糖葫芦。”
傅寒洲心口微窒。
“今天的糖葫芦是姐姐让我去买给你尝尝的。”
“是吗?”傅寒洲眼睛一亮。
“嗯。”
回到家里,傅寒洲让给林栖贴上创可贴,想问什么,几度欲言又止。
午饭后,几人在廊下晒太阳。
林栖躺在藤椅上轻轻晃着,半眯起眼睛,缓缓说起刚才的小流氓。
十五岁那年,林栖和弟弟在镇上卖竹编,遇见小流氓欺负他们,林栖拿出砍刀,发疯似的要砍人。
听姐姐说起往事,林澈靠在柱子上,忍不住笑了:“后来周围摆摊的小贩都不敢和我们抢位置,说林家两姐弟太疯了。”
林栖双手转着竹扇的扇柄,跟着笑起来:“我们也算一战成名。”
这两天给傅寒洲极深的震撼。
他了解林栖越多,越感觉自己浅薄。
从最初的愧意、没有得到的不甘心,强烈的征服欲和占有欲,转而变成钦佩。
许是意识到什么,林澈看向傅寒洲,急忙笨拙地解释:“我姐其实没有那么强悍,我们不想被人欺负,只能装出张牙舞爪的样子……”
傅寒洲点点头,平静如水的深眸掀起无限怜惜。
林澈借口要去看书走开了。
冬天的阳光再暖,总是有几分冷意,傅寒洲取来毛毯给她盖上,在她身侧蹲下来。
“栖栖,你受苦了。”
林栖偏过俩,静静看他半晌,勾唇浅笑:“其实老天待我不薄,我并不是一无所有,我还有个懂事听话的弟弟,想到他,再难的日子我都会熬过去。”
傅寒洲搭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指捏得泛白,满脸心疼,想到从前自己的所作所为懊悔不已。
是他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故意贬低她来掩饰内心的悸动,即便是有口无心,却真真实实伤害到她。
间接导致她梦想幻灭。
若知道她受了那么多苦难……
傅寒洲黑眸浮起一层缥缈的雾气,声音有点颤抖:“栖栖,你知不知道…当初我……”
“我上楼去休息一会儿。”林栖打断他的话,从藤椅上起身,抱着毛毯离开。
刚走几步,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转头问他:“你今天不走吗?”
傅寒洲宠辱若惊地看着她,急忙摇头道:“不走。”
“噢。”林栖没再说话,自顾自地上楼去了。
在木板吱嘎作响的声音中,他捡起林栖遗落的竹扇,上面是郑板桥的竹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