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的暴雨裹着黄河泥浆拍打辕门,雨幕中那道青衫身影虽佝偻着背脊,手中长剑却如当年般笔直如尺。
田豫的斗笠被狂风吹落,露出鬓角霜色。他左颊那道箭疤自眉骨斜劈至下颌,衬得眸中火光愈发灼亮:\"使君,豫来迟了。\"
记忆如惊雷劈开岁月。十六岁的田豫攥着半卷《尉缭子》,少年也曾与刘备共同宣誓要匡扶汉室,黄巾起义时也曾加一起拼杀相守,田豫扑通跪地,说出了那句和当年的话:\"豫愿为使君执鞭随镫!\"
\"使君可还记得此物?\"田豫自怀中取出油布包裹,层层揭开后,竟是半截焦黑的桃木剑。
刘备指尖抚过鞘上\"匡正\"二字,喉头忽地哽住。
那是田豫母亲病重之夜,他亲手刻下的赠别之礼。彼时公孙瓒的使者正在门外催促,田豫跪在榻前叩首泣血:\"豫幼失怙恃,唯母恩如山,今不得不...\"话未说完,刘备已解下大氅披在他肩头:\"速去!莫等雨浸透药囊!\"
那一夜涿县驿道的泥水里,田豫迎着雨水跌撞而行,身后始终缀着盏飘摇灯笼,是刘备提灯相送十里,直到蓟城界碑才默然折返。田豫回首时,只见雨幕中那袭葛衣渐隐,唯余灯影在碑上投出\"刘\"字残痕。
\"冀州的繁华十分恐怖。\"田豫解下浸透雨水的鹤氅,露出内衬缝满密信的夹层。他指尖点向其中一幅绢图,墨迹被雨水晕染成狰狞蛛网:\"邺城四门,逢纪、审配、郭图、许攸各据一方,连巡防士卒的甲胄纹饰都要按世家籍贯区分。\"
\"寻常百姓纳完官粮,还需给世家交'荫户税',否则田契归族老,人丁充私兵。\"
郭嘉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难怪颜良能扩军至十万!这些私兵不录军籍,生死皆由世家掌控!\"
程昱的骨筹突然扎入沙盘\"邺城\"方位,鱼符青光映出田豫所述景象,逢纪麾下的河内兵玄甲镶银,审配统御的冀州军铁胄烙螭纹,连马鞍的皮革都要分幽州麂皮与并州牛皮。郭图捧着镶金玉笏在粮仓前冷笑:\"颍川郭氏的粟米,岂能与寒门糠秕同仓?\"
\"最要命的是军功簿。\"田豫抖开浸血的账册,冀州特产的左伯纸上密密麻麻烙着世家印鉴,\"颜良上月破黑山军的斩获,七成记入汝南袁氏门客名下;文丑在界桥射杀的三百白马义从,全成了颍川辛氏幼子的战功。\"
帐外惊雷炸响,陈到率白毦卫换防的脚步声恰似丧钟。
这些被世家克扣口粮的幽州降卒,饿得啃噬皮甲里的熟牛皮,却因\"出身卑贱\"不得升迁。田豫在钜鹿遭遇的运粮队,麻袋里抖落的半数沙砾中,混杂着审配族侄赌输的金珠。
\"袁本初的白狼旗插到哪里,哪里便是世家的猎场。\"
田豫以剑鞘挑起袁绍的旗帜,\"并州流民被充作'箭垛营',专挡霹雳车流石;幽州妇孺编入'填壕队',尸体堆出渡河甬道。\"
刘备一拳砸裂案几,雌雄剑嗡鸣着飞出鞘:\"好个四世三公!\"
田豫露出捆扎整齐的密函。火漆印鉴各异,有荀氏双鹤、崔家古琴、卢门书卷、王氏刀斧,全是河北世家与袁绍往来的密件。
\"审配替袁绍向荀氏求娶嫡女,聘礼是河间三县赋税;崔琰为族中子侄索要幽州马场,允诺供粮二十万石...\"田豫冷笑撕开某封密信,羊皮纸上的血手印赫然在目,\"袁绍与曹操不同,曹操是在不得已之下拥抱士族以求生路,袁绍根本区分不开他与士族的区别,他说能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豪门贵胄,就算他想要去看看百姓民生,也看不到。”
刘备抚摸着密信边缘的焦痕,那是逃亡时被冀州追兵的火把燎烧的痕迹:\"四世三公的牌匾下,爬满了吸髓的蝼蚁。\"
\"可这些蝼蚁能蛀塌长城!\"田豫猛然起身,剑鞘震落案上灯烛。光影摇曳间,他仿佛又看见那些被世家私兵践踏的麦田,\"袁绍军中,谋士以籍贯划派——颍川系掌粮草,清河系控弩阵,幽州系只能当冲锋死士!逢纪克扣麴义的箭矢,郭图私吞文丑的战马...这样的五十万大军,不过是一盘镶金嵌玉的沙!\"
暴雨渐息时,田豫的密报已铺满整座沙盘。郭嘉蘸着血沫在\"白马\"方位勾出火纹:\"淳于琼的五万精兵携半年粮草驻守此地,守将韩莒子却是许攸的外甥。\"
他酒葫芦倒悬,浊酒淋湿袁绍的世家脉络图,\"一把火烧过去,审配救不救?逢纪拦不拦?\"
\"子龙的白玉轻骑今夜便抵东郡。\"
程昱的鱼符裂成七枚算筹,钉住沙盘各要冲,\"只要主公亲笔书信送至张合手中,这位被袁绍冷落的冀州上将,定会'疏忽'白马防务。\"
刘备突然割破掌心,血珠滴入砚台,朱砂顷刻艳如烽火。当年田豫母亲弥留之际,曾攥着他的手呢喃\"仁德即兵锋\",此刻血书\"伐无道\"三字,竟映得帐内铠甲泛赤。
\"国让可愿再为我执鞘?\"刘备将桃木剑鞘系上田豫腰间,\"这次,鞘中该有剑了。\"
田豫单膝跪地时,帐外忽然传来龙吟般的号角。臧霸的两万陌刀手劈开雨幕,新淬的刀刃映出利刃寒光。
同一轮残月照着下邳城头的焦尾琴,蔡昭姬是前日随着接管寿春的官吏一起到的。蔡琰的指尖抚过《广陵散》末章,忽觉琴弦震颤,抬眸便见展昭的白衣掠过烽火台,裂纹瞳孔正遥望官渡方向。
\"文和先生又来信催了?\"她将热姜汤搁在星轨图上,\"青州匠作坊新制的两千张神臂弩,明日便能运往官渡。\"
展昭却按住舆图中\"琅琊\"方位,那里有荀攸新设的九宫粮仓:\"告诉子扬,一架弩都不必送。\"他袖中滑出刘备的血书抄本,火光在\"信诸君如信己\"字样上跳跃,\"主公要的从来不是刀甲。\"
太史慈的玄蛇战报突然自东海传来,绢帛边角还沾着盐晶。展昭扫过\"周瑜僵持\"四字,轻笑出声:\"孙伯符倒是乖觉。\"他指尖星火点在濡须坞,江东水军遗留的楼船龙骨正被改造成耕犁,\"这天下最大的'神臂弩',早被主公办成了。\"
\"你说,若是真有历史,会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支离破碎早。\"展昭突然将密函掷入火盆,灰烬中腾起龙影,\"本该死去的公孙续活着,本该坐守徐州的刘备却成了执棋人。\"
蔡琰的焦尾琴无风自鸣,商调羽音竟转成从未闻听的《破阵乐》。她望着展昭鬓角一缕突兀的白发,恍然惊觉这洞悉天机的男人,掌心早已攥满逆鳞。
\"怕吗?\"展昭忽然问她,星火在瞳孔深处明灭,\"或许百年后史笔如刀,会骂我搅乱天命。\"
蔡琰的琴音劈开最后一丝犹豫:\"若天命要万民为刍狗,搅了又如何?\"
她望向展昭腕间上次离别的弓弦,\"纵使天道反噬,昭姬的命火陪你燃!\"
展昭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随即轻笑,“玄德公也和你说过一样的话。”
五更梆子响时,最新战报自泰山传来。青州三万屯田兵正准备开春的耕种。
张昭在奏报里夹了穗麦粒,硌得展昭掌心发痛,那麦种是他三年前亲手在占城稻旁栽下的。
\"多年发展,南征北战,总算是让玄德公在官渡撕开了口子,有了自己的立足。\"展昭喃喃自语着,将麦穗系上青螭剑鞘。
晨光刺破云层时,他仿佛看见刘备的荆冠正在袁绍的\"盛世鼎\"上投下阴影,而那阴影深处,有无数熟悉的身影默默承托着剑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