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眼神划过苍芙的脸，余光触及陆惟生没什么情绪的眼神，耳朵明显颤抖了一下，依然是惶恐里掺杂着些许兴奋——
“可以，但是露天货箱比较简陋，鲭鱼市经常忽然下雨……”
“没关系。”
“那好吧，你们可以坐后面。”
苍芙拍了拍皮卡的窗框，算是对阿雪的慷慨表示感谢。
然后拉着陆惟生朝后方宽大的露天货厢走去。
尽管这是一辆大型皮卡，但装完货后，剩余的空间仍是不多，零零散散坐着八名兽人。
其中一大半看苍芙的眼神相当不友善，自然也不打算帮忙放下辅助登车的箱子，只抱着胳膊漠然地盯着二人看。
苍芙单手撑着车厢边缘，轻松起跳，飞身翻越栏杆，稳稳踩进一滩泥水。
泥水溅上裤腿。
耍酷失败。
苍芙正要叮嘱陆惟生，身后紧跟着传来响亮的踩水声。
陆惟生看着遍布裤腿的泥点子，尴尬地抿紧了嘴唇，轻声道：“别担心，回去我会洗干净的。”
皮卡发动，载着满满一车木箱朝着鲭鱼市最大的城区驶去。
由于长期饱受海水倒灌和雷暴的折磨，这里稍微富裕些的居民都住在一间又一间如同泡泡一样的气泡楼房里，楼里共享同一套排湿系统，建筑底部是用廉价原矿石打磨后堆积起来的高达三十米的地基。
地基之间是用于排走海水的沟渠。
不断有海水冲进来，漫上沟渠旁宽约十米的一处空地，这处空地原本是给检修员修补损坏地基的，如今搭满了属于贫民的帐篷。
沟渠、空地和笼罩在头顶的鲭鱼市街道，形成了一处巨大的隧道版贫民窟。
没有照明、随时与涨潮和倒灌对抗、与霉斑和水渍共享生存空间。
并且大多都是兽人居住在这里。
苍芙安静地看着。
上一次来到这里补充燃料的时候，她没有离舰，因此对此番状况一无所知。
看起来没比太际城的超大型贫民窟好到哪里去——
太际城乱到三天两头需要星联派遣战舰过去平息，并且因为过于混乱，在战舰接手之前，都是由解散前的特别行动队管辖。
想到特别行动队，苍芙看了陆惟生一眼。
陆惟生精准感知到她的目光，低头凑过去，“怎么了？”
“过去三年里，你有想起从前的事情吗？”
“零零星星有一些，但大多是在梦里，醒来也就忘记了……你也知道，很多时候我分不清梦境和现实，需要借助陶染的药物……”
听着他说话，苍芙眼神逐渐游移到他的肩背。
Gasoline选拔中心不是军方，对仪态的要求不高。
陆家自然对仪态有些要求，但看看陆惟宁和陆坚就知道，这所谓的要求也严苛不到哪里去。
而此时此刻，狭窄的座位里，男子的肩腰背在自然状态下依然保持笔挺。
这是接受特别行动队训练的结果。
双膝只微微分开些许，把大半空间都留给了苍芙。
面对陆惟生刻意痕迹明显的装可怜，苍芙没有接话，只是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晃了晃。
男子的眼瞳翠色浓郁，盯着她看时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深情。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种缱绻背后暗藏着过分深重的拉扯感，仿佛时间幻化成的层层细丝，将他们束缚在一圈莫比乌斯环里。
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陆惟生看出苍芙的欲言又止，于是小心问道：“你带我坐皮卡去拍卖行……是有什么目的吗？”
“嗯，想印证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等我得出结论了再告诉你。”
陆惟生眸光一黯，正要说话，一颗雨珠“啪嗒”一声砸在他的鼻梁。
暴雨来得又急又快。
兽人们熟练地架起简陋的雨棚，谁知刚绑好一只角落，便被狂风掀起，绳索瞬间脱落，抽打在木箱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啪”。
眼看雨棚就要乘风而去，陆惟生猛得起身拽住下拉，将甩飞的钩子挂回固定架上。
一名兽人迅速靠过来，重新系好绳索。
出于礼貌，他想向陆惟生道谢。
两人离得很近，男子身上的味道飘进兽人鼻腔，这名兽人忽然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踉跄着倒退两步，然后一点点挪动到原来的座位，惊疑不定地坐下。
陆惟生：？
猜想再次得到印证，苍芙挑眉，将一脸莫名其妙的男子拉回身边。
*
皮卡沿着隧道两端的陡坡上到主街道。
这里看起来不像沿海渔市和小酒馆那么原始，红砖街道，宛如不透明气泡累加起来的楼体高耸入云——
楼体材质是避雷的，建造得越高，越能抵抗偶尔发疯的海水。
道路两旁种满了绿植，因为阳光很少，光秃秃的树干一路朝上生长，直到长到最顶端，硕大的树冠猛然炸裂开来，遮蔽了下方街道60%的天光，到处都阴沉沉的。
近四十分钟的时间里，小皮卡都在这种雷同的街道上行驶。
陆惟生昨晚睡得并不好，在这之前又是体力透支，又是生病初愈，这会儿随着车子的颠簸，眼皮逐渐沉重起来。
但他自认为应当担起护卫的职责，亦或是担心贸然睡着醒来后又是大梦一场，于是强打精神坐直身体，暗中偷偷掐手指提神。
谁知搁在膝盖朝下合着的指尖刚一用力，手背就被拍了一下。
“困就睡觉，不要逞强。”
“我不困。”
陆惟生选择睁眼说瞎话。
苍芙转头，看着他因为咬牙而鼓起的腮帮子，眯了眯眼睛，“陆惟生，你现在学会对我撒谎了？嗯？”
她的神情看起来并不像是开玩笑。
陆惟生吞了口唾沫，眼神飞快闪烁了一下，终究是扛不住苍芙的注视，语气软和下来，求饶道：“是有点困，但不至于撑不住。”
“现在又不是什么紧急情况，困了就好好休息。”
“坐着睡不太舒服。”
“那就靠着我的肩膀睡。”
“好。”
目的达成，陆惟生调整坐姿，脑袋垂落直至挨到苍芙的肩膀，同时拉起她的一只手包裹在掌心，闭上眼睛。
雨棚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浓密绿荫之上，雷声由远及近。
苍芙轻抚男子指关节上粗糙的厚茧，眸色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肩上人呼吸绵长，显然已经陷入深眠。
小皮卡逐渐离开城区，到达郊外，道路变得泥泞难走起来。
又是一记重重的颠簸，半梦半醒间，陆惟生掀了掀沉重的眼皮，苍芙将他的脑袋按回肩膀，轻轻拍了拍，“没有危险，你继续睡。”
男子迷迷糊糊“嗯”了一声，意识重又堕入光怪陆离的梦境。
有人断断续续说着什么，像是在办理交接仪式。
陆惟生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些人身上，抬眼的一瞬间，他只看到了躺在某种简陋休眠装置内的苍芙，她的身边放满新鲜的白色荼蘼花，衬得唇色勉强不那么苍白，两手交叠搁在胸前——
面容平静，犹如深睡。
就是这浅浅的一眼，陆惟生心神俱裂。
他踉跄着上前两步，一不小心被脚下低矮的台阶绊倒，整个人扑倒在和棺椁有几分相似的休眠装置上，手掌按在冰冷的装置，一股寒意沿着脊椎攀升至头顶。
狼狈不堪。
不不不不不这不对……
她分明还活着……
他刚才还在靠在她的肩膀睡觉，怎么现在就……
两名上尉级别的军官一左一右过来，架起他的胳膊。
眼看要被拖离苍芙，陆惟生震怒，反手擒住一名军官的胳膊狠狠压下，骨骼碎裂声传来，男子碧绿的眼瞳里涌动着浓烈的杀意，鼻梁上一道横着的伤口尚未痊愈，看起来宛如荒原上一头凶狠的孤狼。
就在这时，更多的机械体涌过来。
他的半边脸被重达数十斤的金属长臂死死摁在休眠仓上，正对苍芙了无生机的脸。
闪亮的肩章凝满冰霜，依稀能看清斜体花纹雕刻的“S156”。
陆惟生崩溃地呜咽。
滚烫热泪顺着冰冷的盖舱淋漓而下。
一名身着中将军服的老者上前，对着陆惟生怒斥道：“陆惟生，星联已经同意将她移送至最高规格的休眠医疗舱，你又在这里闹腾什么？怎么，是反悔了？害怕被关押受审？”
陆惟生听不懂，只知道自己被机械体扣着远离休眠仓。
迎面走来的竟然是余老，他穿着铁灰色制服，胸前别有表明身份的胸牌。
在白炽灯光下，他的表情显得冷峻又凝重。
余老看了陆惟生一眼，皱了皱眉头，对老者道：“会长，既然陆惟生也是签署停战协议一方，与我们自然是平起平坐，还是不要这样对待协议方得好。”
“哼，前面冲锋陷阵的事情都让我们星联舰队去做，你们时空管理局倒是躲在后面做和事佬。”
“别忘了，他带着苍芙去过亡灵山圣坛，理论上来说，他不会死，至少停战协议签署后，你们星联能休息一段时间，我们时空管理局可是要监控他的灵魂碎片长达百年，直到白鸟把他的记忆彻底消耗掉……”
老者不说话，只摆了摆手。
“算了算了，等白鸟方到了再说吧。”
星联方态度软化，余老自然也不会揪着不放，循着他的话头道：“也不知道这次来的是哪位难缠的长老。”
“不管是谁，只要尽快把这件事情解决掉就行。”
“行了，放开他吧，毕竟曾经是你麾下的行动队长，替你摆平了不少事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听余老这么说，老者眸光落在陆惟生身上，眼底流露出一丝不屑。
“不过是混了野狼基因的杂种罢了，允许他坐到特别行动队长的位置已经足够给他面子，竟然还想着勾搭……贵族的女儿，为此我可是被塞拉菲娜家族找了好几次麻烦。”
“小点声，你这话要是被记者听到了，明天三大星系头条都会是‘星联会长公然涉嫌歧视混血种’。”
“呵。”
“再说了，他混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野狼基因，那可是‘影狩’啊‘影狩’，白鸟见了都害怕的玩意儿……”
星联会长懒得再争辩，索性一挥手，机械体放开了陆惟生。
男子没有半分停顿，转身直扑休眠仓。
中途再次被阴险的台阶绊倒——
他瞬间感到天旋地转，耳畔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远去，一声悠长的游轮汽笛声灌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