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楚中攥着皱巴巴的手令,煤油灯在瓦砾堆里摇晃,\"孙元良\"三字被血渍晕成暗红。
98师临时指挥部设在杨行镇城隍庙,斑驳的飞檐下,泥塑菩萨的金漆早已剥落,空洞的眼眶正对着满地伤员——绷带渗出的脓水混着泥浆,步枪栓在士兵膝头卡得咔咔作响,机油早在上月的罗店血战中耗尽。
\"师座,孙师长的骑兵到了!\"
话音未落,布帘被冷风掀起。孙元良裹着浸透泥水的军大衣跨进门槛,腰间中正剑缠着渗血的绷带,正是昨夜遭遇战中弹片划过的痕迹。他靴底碾过青砖上的弹壳,溅起的火星照亮神像残缺的面庞。
夏楚中猛地起身,震得桌上搪瓷缸哐当倒地:\"孙老弟,罗店失守前你让我撤往月浦,如今...\"他瞥见对方怀中露出的作战图,红铅笔圈着的\"沪太公路\"字样刺得眼眶生疼。三日前,就是这条公路让日军机械化部队撕开了防线。
孙元良摘下染血手套,指腹抚过地图上蜿蜒的蓝线:\"夏兄,罗店西郊的油料库已炸成火海。\"他的声音混着庙外呼啸的北风,\"但松井石根的坦克群正沿此路反扑,89师在顾家宅牵制,需要你带98师守住公路两侧高地。\"
庙外突然炸开哭喊。几个伤兵跌撞着抬进担架,伤员腹部炸开碗口大的血洞,肠子垂在染血的军装外:\"师长...北...北高地...全是鬼子...\"喉间涌出的血沫封住了未说完的话。夏楚中踉跄着扶住香案,指甲深深掐进腐朽的木纹——那是他最精锐的三营驻守的阵地。
孙元良弯腰捡起手令,缓缓展开:\"委座的电文你也看到了,江湾若失...\"他从怀表夹层抽出张泛黄的合影,照片里黄埔三期的两人并肩站在蒋校长身侧,年轻的面孔被阳光镀着金边,\"当年校长训话,'黄埔生当以死报国'。\"
夏楚中盯着照片里自己意气风发的模样,突然抓起墙角锈迹斑斑的汉阳造:\"传令兵!召集连以上军官。\"他的目光扫过庙内缺胳膊少腿的士兵——有人用刺刀削着木柄当拐杖,有人把纱布缠在冻得发紫的脚趾上,\"把所有手榴弹集中,拆出炸药包。\"
子夜,北高地
月光被硝烟揉碎,照见战壕里交错的尸体。夏楚中踩着冻土前行,脚下传来细碎的脆响——那是冻僵的手指骨被碾碎的声音。侦察兵突然按住他肩膀:\"师座,发现日军装甲车!\"
三辆九七式坦克的探照灯刺破夜幕,履带碾过冻土发出沉闷的轰鸣。夏楚中扯开军装,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将最后一支吗啡注射器扎进大腿。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时,他想起三天前罗店渡口,钱伦体旅长带着二六二旅殿后时的笑:\"咱们这些人,迟早要把血洒在地图上。\"
\"等坦克进了百米再...\"
炮声撕裂夜空。日军先发制人,高爆弹在阵地前沿炸开。弹片擦过夏楚中耳际,他滚进弹坑时摸到身旁冰凉的躯体——是三营营长的遗体,手指还死死攥着半枚手榴弹。
\"点火!\"
炸药包在履带下炸开的瞬间,火光映亮夏楚中扭曲的面容。装甲车瘫在火海里,可后方更多坦克的探照灯如鬼眼次第亮起。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想起出征前夜妻子的信:\"家中桂花又开,盼君早归。\"信纸此刻正贴在胸口,被冷汗浸得发潮。
日军发起总攻时,夏楚中抱着捆满炸药的树干冲向坦克。刺刀穿透肩胛的剧痛中,他看见顾家宅方向89师阵地腾起的火光——王仲廉正在那里拼死牵制。\"告诉孙师长...\"他将家书塞进副官掌心,\"98师...守得住。\"
导火索嘶鸣的刹那,他仿佛又听见黄埔操场的军号,看见老校长训话时挥动的白手套,也看见罗店百姓渡河时扬起的白帆。爆炸声震碎夜空,燃烧的坦克残骸映着天际线,像极了城隍庙那尊被他摔碎的菩萨像。
苏州河畔,黎明孙元良攥着发烫的电报,纸页上的字迹被晨露晕开:\"北高地已毁,夏师长与敌同归于尽。\"远处硝烟未散的高地上,半截残破的青天白日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摸出被硝烟熏黑的戏票,出征前夜妻子哼唱的《挑滑车》突然在耳畔响起:\"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
庙内香案上,夏楚中的家书摊开在血泊里。妻女的字迹在晨光中隐约可见:\"桂花满院,小儿已会写'父'字...\"而此刻的沪太公路上,燃烧的坦克残骸间,年轻士兵们永远留在了这个寒夜。晨雾漫过河堤时,有人发现,那些未合上的眼睛里,映着同一片破碎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