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敲过三声时,林幻城望着帐顶辗转难眠。檐角铁马叮咚,惊起栖鸟数声,倒衬得夜愈发静得渗人。他摸向枕边碎玉,指腹触到断口处的毛刺,忽然想起陈如玥白日里骑马时,鬓边那支随着颠簸轻颤的银蝶步摇——那时她笑眼弯弯,说\"幻城哥哥穿月白骑装最是好看\",声线里沾着春风般的甜。
终究是欠她一句交代。
夜风掀起窗纱时,他已着好黑色劲装,檐角黑影一闪,便如狸猫般掠过陈府游廊。月光在琉璃瓦上流淌,映得他腰间玉佩泛着冷光,那是陈如玥及笄时送他的礼物,刻着\"长相守\"三个字。转过九曲桥,忽闻闺房里传来细碎话音,像含着蜜的桃仁,甜得人心头发软。
\"阿桃,你说我明日穿茜色襦裙好不好?配幻城哥哥上次送我的玉簪......\"陈如玥的声音裹着胭脂香飘来,听得林幻城指尖骤然攥紧廊柱。透过窗纸缝隙,他看见少女立在妆奁前,正将一支海棠步摇往乌发间别,映在镜中的侧影柔得能掐出水来,像极了昨夜梦境里化作女子的自己。
\"小姐真是好福气......\"丫鬟阿桃的话音未落,便被突兀的黑影截断。林幻城自檐角跃下,落地时靴底几乎未沾尘土,夜行衣上的暗纹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淬了毒的刃。阿桃惊得手中绢帕落地,却见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尖苍白如纸:\"莫声张。我有话单独与你家小姐说。\"
陈如玥转身时,步摇上的珍珠正撞在锁骨处,发出细碎的响。她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男子,绣着并蒂莲的裙裾下意识攥紧——白日里那个在马场纵马如风的少年,此刻却像换了个人,眉梢凝着化不开的霜,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暗潮。\"幻城哥哥......你这是......\"
\"阿桃,退下。\"林幻城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剑,冷得连自己都陌生。丫鬟退下时碰倒了妆奁,一支螺子黛滚到他脚边,他望着那抹青黑,忽然想起杨源替他画眉时,指尖落在眉骨上的温度。陈如玥的脚步声近了,带着绣鞋踩过落花的轻响,却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骤然停住。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夜啼,惊破满院寂静。林幻城摸向怀中的信封,触感薄如蝉翼,却重似千钧。那里面装着他亲笔写的婚书,落款处的朱砂印还未干透,可是上面还写着拒绝婚约。陈如玥的呼吸声渐急,像受惊的小鹿,他忽然想起那年灯会,她攥着他的袖子躲花灯,也是这样的呼吸频率,蹭得他手腕发暖。
\"明日......莫要等我了。\"话音出口的瞬间,螺子黛被他碾成齑粉,青黑粉末落在雪缎鞋面上,像落了场不会化的雨。陈如玥的睫毛剧烈颤动,珍珠步摇突然断了一根簪脚,啪嗒坠地,惊得梁上灰泥簌簌落了两星。她想伸手触碰他,却见他后退半步,腰间玉佩在月光下晃出冷光,那\"长相守\"三个字突然变得狰狞起来。
“为何不要等你了?”陈如玥的声音像被露水打湿的琴弦,尾音颤得几乎要断。她往前踉跄半步,绣鞋碾过地上的螺子黛粉末,青黑痕迹在月光下蜿蜒如蛇,缠住两人之间三寸宽的青砖。林幻城望着她发间歪斜的珍珠步摇,忽然想起初见时她才十岁,攥着糖葫芦追在他身后跑,步摇上的铃铛碎成一串星子,洒在他少年人清瘦的肩头。
“因为我说完接下来的话,你可能接受不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裹着碎冰,但是他还上得说,因为他觉得经历了这些的他,配不上任何一个人的感情。“如玥,我……从未将你视作女子。”
窗外的梅枝突然撞在窗纸上,发出沙沙轻响。陈如玥的瞳孔骤缩,像被风吹散的烛火,明明灭灭间只剩惊惶。螺子黛残屑从她指尖簌簌坠落,掉在绣着并蒂莲的裙裾上,倒像是她此刻破碎的心。“你说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遥远得如同隔了重洋,“那日在马场,你说我穿茜色好看……你送我玉簪,陪我放孔明灯……”
“那是我对妹妹的心意。”林幻城别过脸去,不敢看她眼底翻涌的泪光。喉间泛起铁锈味,他想起那夜在东宫,杨源捏着他的下巴逼问“你心里是不是有别人”,指腹擦过他唇角时,带着烈酒与龙涎香的气息,他是爱陈如玥的,只是自己这个体质终究是会害了她。
陈如玥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像濒死的鱼,她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却触到他袖口下凸起的咒印——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纹路,像纠缠的蛇,在苍白皮肤下隐隐泛着幽蓝。
“你骗我。”她的指甲掐进他皮肉,却感觉不到自己在用力,“你明明知道我……”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林幻城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雪白缎面上绣着半朵墨梅,帕角露出半片金箔,上面隐约可见“阿源”二字,那是太子的小字,京城贵女无人敢直呼的名讳。
更漏滴答声突然震耳欲聋。林幻城抽回手腕,帕子在风中展开,墨梅被月光浸得发灰,像滴在宣纸上的泪。“如玥,有些事你不该知道。”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跟那杨源这一路三月来十分亲密……”
陈如玥猛地后退,后腰撞上妆台,鎏金镜奁轰然倒地,珠钗滚落一地,叮当作响间,她看见镜中自己惨白的脸,与林幻城眼中的决绝形成刺目对比。原来那些温柔相待,那些月下漫步,都不过是他用来遮掩真心的幌子,而她竟像个傻子般,将海市蜃楼当作了万里晴空。
“所以你今夜来,是为了断我念头?”她弯腰拾起一支金步摇,簪头的凤凰展翅欲飞,却少了只眼睛,“幻城哥哥,你可知道,我曾幻想过嫁给你,幻想过生儿育女,幻想过与你共赴白头……”话音未落,步摇突然折成两段,锋利的断口划破掌心,血珠滴在“长相守”玉佩上,洇开暗红的花。
林幻城望着她掌心的血,忽然想起杨源替他挡剑时,也是这样的鲜红,浸透了月白色中衣。他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像碎玉碾成齑粉:“原来你喜欢男子。也好,至少我输给的……是真心。”
夜风掀起窗纱,卷走地上的螺子黛粉末。林幻城跃出窗外的刹那,听见陈如玥在身后轻声说:“愿你所求皆可得,只是别再叫人空等了。”梅枝在夜空中轻轻摇曳,他摸向怀中的碎玉,忽然发现断口处不知何时沾了抹胭脂红,像极了陈如玥今日点的绛唇——那抹红,终究是被他辜负了。
更夫敲过四更的梆子声里,林幻城转身跃出窗外,衣袂扫过案头的《长恨歌》,书页哗啦翻开,正停在\"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那页。陈如玥踉跄着扑到窗前,只来得及看见夜空中一抹黑影掠过梅枝,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却终究没入更深的夜色里。她拾起地上的螺子黛残屑,但是怎么也捡不起来……
月光爬上妆台,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镜中女子眼底盛着水光,步摇上的珍珠歪向一边,倒像是落了泪的模样。阿桃在门外轻声唤\"小姐\",她却充耳不闻,只盯着窗外摇曳的梅枝,想起白日骑马时,林幻城说\"如玥妹妹笑起来真像春日里的桃花\"。原来有些话,从来都不是承诺,而是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