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百家散文(30)
10、《韩非子》
韩非的主要着作:
2)《说难》—1
原文:
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显弃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彼显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说者不徙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为,如此者身危。规异事而当,知者揣之外而得之,事泄于外,必以为己也,如此身危。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德忘,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此者身危。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礼义以挑其恶,如此者身危。贵人或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如此者身危。强以其所不能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故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己矣;与其所憎,则以为尝己也。径省其说,则以为不智而拙之;米盐博辩,则以为多而交之;略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矜而灭其所耻。彼有私急也,必以公义示而强之。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已,说者因为之饰其美而少其不为也。其心有高也,而实不能及,说者为之举其过而见其恶,而多其不行也。有欲矜以智能,则为之举异事之同类者,多为之地,使之资说于我,而佯不知也,以资其智。欲内相存之言,则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见其合于私利也。欲陈危害之事,则显其毁诽,而微见其合于私患也。誉异人与同行者,规异事与同计者。有与同污者,则必以大饰其无伤也;有与同败者,则必以明饰其无失也。彼自多其力,则毋以其难概之也;自勇其断,则无以其谪怒之;自智其计,则毋以其败穷之。大意无所拂悟,辞言无所系縻,然后极骋智辩焉。此道所得亲近不疑而得尽辞也。伊尹为宰,百里奚为虏,皆所以干其上也。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犹不能无役身以进,如此其污也。今以吾言为宰虏,而可以听用而振世,此非能士之所耻也。夫旷日弥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引争而不罪,则明割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
昔者郑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因问于群臣:“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胡可伐。” 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逐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 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此二人说者皆当矣,厚者为戮,薄者见疑,则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也。故绕朝之言当矣,其为圣人于晋,而为戮于秦也,此不可不察。
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弥子瑕母病,人闻,有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 异日,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啗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啗寡人。” 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子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啗我以余桃。” 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变也。故有爱于主,则智当而加亲;有憎于主,则智不当见罪而加疏。故谏说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
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韩非子》
释义:
《说难》是针对当时韩国的情况写的。它分析了法家在艰险的处境中陈述意见的困难,提出要根据不同情况,采取不同的进说方法。
文章分析深刻,笔锋犀利,是韩非精心经营之作。《史记》说:“韩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终死于秦。……” 言下颇有惋惜之意。
译文(参考):
总起来说一说困难,先说非难的三层,第一层,不是我的才智有足以游说(别人)的困难;第二,不是我的口才能足以使(别人)明了我的意思的困难;第三,不是我敢于纵横反复地谈论能说完我的意思的困难。
之后所说的困难,在于了解被说者(国君)的心理,可以用我的说法来适应他。
所说的对象(国君)志在博取高名,而我以厚利说之,他就会认为我志节低下而近于卑陋,必被遗弃与疏远了。
所说的对象(国君)意图厚利,而我以名高说之,他就会认为我无头脑而脱离实际,必不蒙录用了。
被说者(国君)心底里要厚利而貌为名高,我如果便用名高来说他,那就表面被收用,实际被疏远;我如果用厚利说他,那就暗地里用我的话,表面上抛弃我。
这些是不可不事先了解清楚的。
要使事情密合成功,如果言语泄露了秘密,就会失败。未必是他本身(亲自)泄露了秘密,而只是在言语中提到国君内心所隐匿的秘密事情,这就会危及他的生命。
被说者表面做此事,内心实想成彼事。说者不仅知道此事,又知他做此事的意图在于成彼事,这样必有生命危。
国君暗中规划一件异常的事,而规划对了,明智的人从旁把这件秘密事情猜出来了,此事的泄露,必会怀疑到是说者失密,所以会危及他的生命。
国君与游说的人的相知还没达到深厚亲密的程度,而游说的人尽其所知来讲知心的话,其说即使得行而且有功,其人却被遗忘了;
其说不行而失败,则会被怀疑,这样就会危及生命。贵人有过错,而说者明说礼义揭露其错误,这样会危及生命。
贵人谋有所得(得良策)而想自以为有功,如果说者知道了,也会危及生命。国君做不到的事,勉强他去做,国君不肯停止的事,阻止他做,这样也会危及生命。
如果与国君议论在位的大臣,离间国君的君臣关系;说者与国君论及小人的才能,国君便疑说者存心推荐,卖我之权;论及国君所爱,则国君以为在拿自己所宠爱的人作为靠山;论及国君所憎,则国君以为在试探自己含怒的深浅。
(游说的人)精简他的说辞,则国君以为自己不智而拙钝;琐琐碎碎地作广博的辩说,则国君以为嫌他话多;省略事情,直陈己意,则国君以为怯懦(害怕)而不敢全说(说不尽);把考虑的事情广泛地谈论,则国君以为粗野而且傲慢。这些困难(难事),不可不知。
大凡游说国君时的急务,知道怎样来粉饰国君所矜夸自豪的事,而消除他所引以为耻的事。当他有某种自私的急需时,说者就必须表示也合乎公义的看法来鼓励他。
国君的意图有某种卑下的倾向,而自己却说不出来,说者应为他粉饰其美而对他的不为不表示不满。他心过高而实不能及,说者要为他举出他所羡慕而做不到的事的缺点与坏处,而称赞他不去做。
有欲望夸耀他的智能,则为之举出同类的别的事情,多替他找些依据,使之采取我的说法,而假装不知道,以助其智。
想给国君献纳与人共全的话,则必须明言其为公义,又暗示其合于私利。想说危害之事,并加以诋毁,而私利、私患足以打动国君的心理,但彼又好名,所以不能显言,须得用暗示的方法,一面提醒他,同时又保全了他的体面。
他人有与国君同德行,誉他人即所以誉国君,而可以不露阿谀国君之迹。他事有与国君所做的事同计,规划他事即所以规划此事,而可以不犯扬己之嫌,不掠国君之美。
有与他同流合污者,则必然用大力来粉饰他没有伤害;有与他相同的失败者,则必然用明言来粉饰他没有错误。
他自己夸张自己的力量,那就不必用他所认为难的事情来压平他的自多之心。国君自勇其决断,说者不要拿他的劲敌来激怒他;
他以为自己的计策机智,说者勿拿他的失误来窘他。游说的大意没有违背人主的思想,言辞无所抵触,然后就会受骋智辩。从这条道路上所取得的收获,亲近都不会怀疑而得到全部言辞。
伊尹做膳夫,以求得到商汤的任用,百里奚卖身于秦,成为奴隶去养牛,以求得到秦穆公的任用。都是为了求其上位。这两位都是圣人,都不能没有被奴役而得以进升,这样污秽(受辱)。
现今把我的话当作宰虏(膳夫、奴隶)之言来看待,但却可以听用来救世,这不是有才能的人之耻辱。
这样旷日持久,虽周泽而能成功,深刻计谋而不疑,引事理(向国君)谏诤,而不致得罪,明白剖析利害以导致国君立功业,直接指出是非以正其身,这样互相需求(君信臣、臣忠君),这样游说就成功了。
昔日郑武公想要攻伐胡国,事先把女儿嫁给胡国的君主以取乐于他,武公为此事问群臣:“我想用兵,谁可出征?”大夫关其思答道:“可以伐胡。” 武公发怒指斥道:“胡国是兄弟之国,你说可伐,为什么?” 胡国国君听闻后,以郑国是亲戚,没有防备郑国,郑袭胡成功。
宋国有一富人,天下雨把墙冲坏了,儿子说:“不把墙修好,必会有盗贼来偷窃。” 邻居的父亲也这么说。一天夜里果然家财被偷,这家的智子怀疑是邻居的父亲偷的。
这两个人(关其思和邻人之父)说的都应验了,重的被杀身,轻的被人怀疑,这不是知道(问题在哪里)难,而是知道怎样处理(解决问题)难。
绕朝的话说对了,但是他在晋国人眼中是圣人,而在秦国却无人听从,甚至会被杀害。此事不可不知。
昔日弥子瑕是卫灵公的宠臣,卫国的法律:偷窃国君的车要判刖刑(砍去受刑者的脚)。弥子瑕的母亲病了,有人夜告弥子瑕,他假借(君命)驾君车而出(救母)。国君得知后没有责怪他,反而说:“大孝子!为救母而不顾违犯刖罪。”
另一日,(弥子瑕)与国君一起在果园游玩,吃了一个桃子,很甜,没吃完,把剩下的一半给国君吃。国君说:“好爱我!竟忘记了剩桃的口味,而让给我吃。”
到弥子瑕容貌衰老,受宠减弱,得罪了君主,君主说:“过去他曾假借君命私驾我车,还让我吃他吃剩的桃子。”如今他没有改变当初的行为,之所以他以前被称赞而之后获罪,是因为爱憎改变了。
原来爱君主,其智谋合于国君之意,更加得到国君的亲近;现在被君主憎恨,虽然其智不应当见罪,而是因为他与君主的关系疏远了。
因此,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体察君主的爱憎而后再说(发表自己的意见)。
之所以龙是一种动物,是因为它驯熟而可以被人骑;然而它的喉下有直径一尺倒生的鳞片,如果有人触犯了,必然被杀死。
人主也有倒生的鳞片(逆鳞),说者若能做到不触犯人主的逆鳞,就差不多(近于善说者)了。